<>秦宅今日算是不得安生了。
罗孱这一家接连发生数件大事儿,桩桩件件要人吓去半条命。
这头是赐了婚,可这新郎官在哪里还摸不着呢,罗孱肚子大起来前,文彦舜都不定知道自己多了个媳妇,外加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
这事儿实在尴尬。
沁阳王也犯嘀咕,这个锐王行事向来剑走偏锋,他们文彦家是八百年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儿。可若不是他这样乖戾的性子,这赐婚诏书岂是说有便能有的?
罗敷没敢告诉罗孱临南局势有变之事,这样大的事情,罗孱现在的身体状况自己还是瞒下来比较好。
没法子跟罗孱讨论,罗敷便将今天听说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娘,“小叔叔怕是真的没了。”
罗敷边说边又止不住落下泪来,“田家这回算是一口人都没留下。”
罗敷娘也是哀叹,“这孩子的命怎的这样坎坷,前儿还听你说做了一军中郎将,可知道具体哪天出的事儿,咱们记好日子,到日子拜祭一下,也好让他上那边吃些供奉。”
这边罗敷想也不想的摇头,“哪里会知道,连他死讯都是道听途说。”
罗敷突然想到一重要问题,“爹爹所在惠通县不也在临南辖内么,会不会也出什么事儿?”
“不会,惠通偏北,同南边隔山又隔水的,再说距北边凉阡府只百余里路程,凉阡乃是南都,断不会叫战火烧到惠通去。”
罗敷不知娘这一通分析到底有几分是真,试探了她句,“不若再等等爹爹消息,暂时不要动身?”
“不行,我看倒要立刻便走。”罗敷娘拳头砸了砸桌面,其实她也是怕惠通真出事儿,秦文昌在那边日子就不好过了,“南下若有异动,早早便会有官兵拦着不让前行,咱们路上再慢慢观察便好。”
罗敷的话其实很让她心神不宁,匆忙要去收拾行李,想起来什么便又嘱咐罗敷,“不知亚为死忌,到了临南也还是要记得拜祭一下。”
说完嘴里念着可怜可叹便回房了。
犹记得,当时小叔叔信上嘱托,要自己上他那间小院里瞧瞧,罗敷心想,那腌渍的果子再可口,入喉也定是苦涩非常。
罗敷带了柄小铲来,院落一年多不见人居住,却不见杂草,应该时常还有人来打扫。罗敷见那窗上糊的一层纸似乎也是刚刚换过,想到原来不止自己一个还记得这里,记得小叔叔,他地下有知应当也会欣慰。
那腌渍果子的坛子埋在窗户下头,不算深,罗敷几铲下去就见了那坛上的盖子。
将那坛子四周的泥土破开,挖出个完完整整的小方坛来,坛子素净的模样,青白的身,有接连的似乎要破碎的纹路装饰。
罗敷用帕子将上面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这坛子埋得时日长了些,密密实实的同盖子挨在一起。罗敷指甲修建的圆圆润润,也不顾那坛子干净与否,将指尖掐进坛口,一点一点给他起了去。
罗敷早该想到,渍了一年的果子,怎么能吃呢,小叔叔不过是又给自己耍了个把戏罢了。
坛子里只剩一封写在白布上的信而已,罗敷将那布缓缓展开……
这一日罗敷正满十四周岁,她等这天等了许久,这是一年之前小叔叔便安排好的,一年后他死在异地,千里万里的罗敷来赴他的约。
像是两个时空的一场对话一般。
戏楼里人那样的少,上上下下只罗敷正坐中央,这是今天独独为她排的一场戏。
台上人有腔有调的吟唱,“小女,秦家——罗敷,略通些诗书,与郎君一见如故……”
那郎君围着“罗敷”转上几转,“哦,在下兰陵高长恭,姑娘月貌花容,,惹我心旌神动……”
秦罗敷与高长恭,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剧目,小叔叔你也会做这么荒唐的事么?你又怎知我最爱的角色便是兰陵王呢?
台上片刻便是一生,兰陵王与罗敷终究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下不过寥寥几个时辰,小叔叔已去的结局不会改变。众人谢幕,却见台下那唯一的观众悲恸大哭,众人皆是不解,这出大团圆的结局竟如此感人肺腑不成?
南下之路倒是比罗敷娘想象之中顺畅许多,水路上走了十多天,便快要进入凉阡的地界。
当日与众人告别,罗敷便与罗孱做了约定,到惠通必定想尽办法通知到文彦舜,罗孱这边的情况。
罗敷心中既是忐忑又是期待,照锐王府那管家所言,文彦舜估计不会有大碍,不然皇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必定闹得建南城都不安宁,怎么还会叫自己对他的行踪守口如瓶呢。
越是靠近临南,越是生出离小叔叔也近了几分的感觉。
“也不知像叔叔这样级别的军官,死后是怎样安葬。”罗敷幽幽问道,“若是建个坟冢,也好给他好好上柱香,供奉的东西有了主,不至于被其他小鬼抢了去。”
“怕是难,战场上整日里死伤无数,大多一把火便烧个干干净净。亚为许能得个衣冠冢吧。”
这对话进行的有些深沉,罗敷问了几句便不再继续。
进惠通已经是三日之后,好在惠通这边倒真如罗敷娘料想的一般风平浪静,山那头热火朝天的几场恶战皆没能烧过这边。
秦文昌接了妻女,这一路很是辛苦,好在还有府里下人护送,没耽搁多少时间,只是连日来坐船坐的头重脚轻,平地上似乎也有颠簸之感。
夜里一家人说说笑笑过了半夜,各自休息之时罗敷怎么也睡不着了。明明连着几日没睡个好觉,如今有个安稳地方休息了,自己又矫情起来。
罗敷披了件外衫到院子里赏月,“小叔叔几月前见得也是这片天,这弯月还有这连绵数里的高山吧。”
她喃喃自语,秦文昌挽了裤脚给媳妇打水泡脚,见罗敷站在院里出神,过去拍拍她肩膀,“美吧,南边风景夜里也美得没话说。”
罗敷点点头,伸手指了远处那大山,“爹爹说,那山后是个什么光景?”
“山后还是山,无穷无尽的,不然留族人早就攻到了这里。”秦文昌慨叹一声,“接连好几场大战,临南府兵伤亡惨重,几个月不见有人从那边过来了。”
“从前常常来么?”
“一旬一次吧,与南都联络,大多是忠军部下,后来几日换了敢军,如今好久不见人出来了。”罗敷如今对“忠”、“敢”二字极为敏感,但凡听到浑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一般。
“爹爹应该也知道,小叔叔便是忠军中郎将吧。”
“那是自然,留族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北蛮’,打起仗来不要命,他的部下个个以一当五不在话下。这片儿北蛮这称号叫的响亮,留族人轻易不会招惹上他,也听说他这北蛮的脑袋可值半个城池。”
再厉害不过就是过眼云烟,到头来还不是丢了这半个“城池”。
“可惜啊,都说他叫留族人割了脑袋,灌在猪肠里示众,这样一条汉子,死了都没法子超脱。”
罗敷身子一紧,原先当他死后化了一把灰,起码还能留有尊严,可真相竟然是死后都不得安宁么。
“爹,您说山外还是山,那么府兵如何一旬一次的来回翻过了这重重高山,定是有什么捷径吧?”
秦文昌面色一冷,长出一口气,“别想那些个不切实际的事情,山那头怎样的局势谁也不知道,你一个女孩子,爹万不会让你过去。”
“知道了。”罗敷装作明了,却又暗自琢磨道,那意思捷径还是有的。
秦文昌在惠通这几个月里收获颇丰,众人交口称赞,对罗敷母女的到来,众人也是十分的欢迎。到了这里,反倒少了建南城的条条框框,罗敷一个人在街道闲晃也没人说三道四。反倒是人人见她都爱跟她聊几句,多是对秦文昌的称赞。
罗敷装作散漫的朝山那边走,此时日头西垂,翻山是不可能了,罗敷想着若是能找找入口也好。只是那山看着近,其实远的要命,期间还隔着片湖,罗敷想要过去除非肋下生了双翅。
突见湖上有一船工慢慢摇着橹,靠这边越来越近。那船上坐着两个兵头,手里皆握着长矛,靠岸也不跟船工多攀谈,一前一后的走了。
这二位莫不就是临南府兵吧。
罗敷本想直接与二人交谈,又唯恐搅了人家差事,便先向那船工打听。
“老大爷,小女可否问您些话?”罗敷凑近了攀谈,却见那人好似听也听不见一般,只管将船往岸上系。
罗敷又叫了几声,才知道这人耳朵不好使。
又想到十聋九哑,估计要跟这位嘴里打听事儿是不成了。
虽不甘心,只好放弃这头,明日早些来这里等等,许能碰上刚刚那两位也说不定。
远处两位兵头正暗暗观察这边罗敷举动,“这不是爷相好嘛,怎么上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