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到底越来越不好过。
南海的鲛人实在不适应北境干冷的天气,瑶姬的病起起伏伏却总不见好。她缠绵病榻时昏昏沉沉地总做各种各样的梦,时而梦到自己同蚩尤少时在南庭读书之事,时而又会梦到尾生抱柱而死时的大雨和琴师死时喷溅到她脸上血珠,而到后来,这些都会被梦境里张着血盆大口长得像老虎的魔兽吞食。
瑶姬醒来时,外头风雪还是很大。
这座行宫如今空旷得很,女眷都已遣散,留下的宫人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只那名曾在第一日的洗尘宴上主持宴席的老宫人对此略有微词。
“殿下,你太纵着那鲛人了。不说其他,只殿下自南海抢回她这件事,只怕她一直怀恨在心。后来更有百鸟城之事,此女断难容于殿下。”忠心耿耿的老宫人殷殷相谏,蚩尤却依然故我。
老宫人深深俯首,道:“殿下,你便是不体恤老奴的心意,也该体恤娘娘的苦心。这么多年自我放逐,如今不顾自己安危在身旁养了心怀怨怼之人,他日若是受了伤,娘娘该伤心了。”
蚩尤眉头一动,想起阿屠,便问:“她……还好吗?”
老宫人激动地抬起头,道:“殿下,娘娘她这几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殿下。殿下便是不愿按照娘娘指的路走,也不该一直避而不见。”
原来,阿屠同梼杌母子不合。自阿屠嫁入北方天庭,她便与九黎断了联系。蚩尤也只知梼杌不肖,不得玄帝之喜,后堕为魔兽之事。
蚩尤便揣摩着梼杌同阿屠之间的关系沉吟道:“她指的路,只怕未必适合我。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无需旁人指点。”
“但娘娘让老奴来照顾殿下,老奴见了于殿下有害的人事,便有责任指出来。”
蚩尤撑着下巴笑了笑,道:“是,我知道了你的意思,只是你如今指出来是一回事,我听不听是另一回事。再说这些年我同这些妖女鬼混,也未见你拦住。如今我要收心了,你倒反而担心起来。”
老宫人道:“殿下这些年游戏红尘,老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然而那些女子再不好,她们亦不会害殿下。只是那鲛人,终究是变数极大。我听闻,她之前本有心爱之人后来却因了她同殿下这桩婚事而死。鲛人最是痴情,只怕她不会轻易忘记。”
蚩尤愣了愣,道:“那是我同她之间的事,不必你来操心。”
老宫人抬首欲言,见了蚩尤脸色,终究还是住了嘴。
这番话传到瑶姬耳中时已变了样子,那时瑶姬正裹着狐裘在窗前看落雪,听到侍女说有宫人向殿下进言,为一个心怀叵测之人空置如许多宫室实在不智。
心怀叵测这一句,还是多问了一句才问出来的。
闻言,瑶姬摩挲着手上那块玉簧,道:“做人又何必时时聪明着,偶尔做些不智的事,反而有趣。”
然而她想着,真正的阿仞同真正的梼杌之间,要说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如今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若说自己对蚩尤无怨,只怕也无人信。
但既是旁人,瑶姬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现在是在担心蚩尤。蚩尤如今咬人,差一点便要见血。那时着实把她骇住了,如今他已有两日未出现在自己面前。
侍女见了瑶姬望着窗外端静的脸,不由替瑶姬反驳道:“夫人明明如此挂心殿下,那些人如何还能污蔑您心怀叵测。”
在她看来,殿下同新夫人感情好得很,前日她服侍夫人梳洗之时,还见到她脖颈里暧昧的红痕。
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瑶姬,又道:“怕是有人故意嚼舌根,在殿下面前挑拨,故而殿下才两日未踏足此地。”
瑶姬转过头来,却问了旁的问题:“你们殿下,从前脾气也这样暴躁吗?”
侍女请罪道:“奴婢不敢妄议殿下是非。”
瑶姬道:“你只同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那侍女便犹豫片刻,才道:“殿下从前奴婢不敢说。但自夫人来了后,殿下持重宽仁了许多。如今殿下不大发脾气,却更有威严了。便是大人们常说的不怒自威。”
那样看,蚩尤的心性应比梼杌好了许多,实在不像是能堕魔的性子。然而他的嗜血之欲,确实是越来越强了。
瑶姬想着,这样不是办法,便对侍女道:“你去请殿下过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侍女点了点头,道:“奴婢定不辱使命,让殿下来看夫人。”
然而瑶姬看了一下午的雪,却到底没有等到蚩尤。
侍女跪在地上请罪,道:“殿下已闭关,令我等不可打扰。”
蚩尤这个逃避的法子还真没什么新意。瑶姬沉吟片刻,道:“你起来吧,此事不怪你。”
她歪在榻上,手中看着那玉簧,想着这一关该如何过。
晚上又被梦魇住了。
梦中尾生的面目清晰地就在她面前,大雨滂沱,他的目光却又如实质触到她的脸上,他问她,为什么要失约,为什么不来。
瑶姬想解释,但是嘴里仿佛被塞了什么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
尾生看着她,周身忽然裹了起了强大的怨气,那怨气在梦中攻击着瑶姬。瑶姬被那怨气扼住,拖入深渊……
醒来时便看到了蚩尤。
他的眼睛越发红了,隐隐闪出妖异之感,他握着瑶姬地说,轻呼道:“瑶姬,你醒来好些没有。”
瑶姬愣了愣,抱住他,道:“我梦到了尾生。”
蚩尤僵了僵道:“这还是你第一回主动投怀送抱,真希望不是因为害怕。”
瑶姬闻言,气道:“你不知道……他……”
蚩尤轻抚着瑶姬的脊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松一些。”
瑶姬把自己跟蚩尤分开一些,深吸了一口气道:“他对我……他对阿仞有怨。”
蚩尤眉头一剔,道:“我知道。”
瑶姬冷静下来,自失一笑道:“我以为我对他有愧,此事便到此为止了。我不曾想过,他如果不原谅阿仞会怎么样?”
人总以为道歉了便一定会获得原谅,犯下的失误心怀愧疚便可揭过不提。却不知,若对方不原谅,应该怎么办。
蚩尤顿了顿,道:“这个人……因守诺言抱柱而亡,却也实在,太过偏执。”
偏执的人往往容易走岔道。方才,瑶姬被梦魇住,若不是他不放心过来看一看,只怕她的元神就要被拖死在里头了。
鲛人的这段记忆,实在是凶险得很。
瑶姬想了想,道:“他对阿仞有怨,方才在梦里,那份敌意是切切实实的。只怕以后都要不得安歇了。”
蚩尤道:“你原来吃了冉遗鱼,本不应再受梦魇所困。只是在这里,这具身体不是你的……过些时日,我便让人再去抓些冉遗鱼来。”
瑶姬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闭关去了吗?”
蚩尤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不放心你。”
瑶姬道:“哦,原是这样才半夜偷偷出现在我房中。”
此时她竟拿此事揶揄蚩尤,再没见过拆桥这样快的混蛋了。
蚩尤于是便道:“殿下原来是不想见到我。”
瑶姬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没有。”
蚩尤追问了一句:“没有什么?”
没有不想见到你。
然而瑶姬就是抿了唇,只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蚩尤拢了拢她的发,道:“好,那我便在这里,看着你睡。”
瑶姬犹豫了片刻,道:“要不要一起睡?”
这话说出来,她脸都红了。一旁夜明珠的光照着瑶姬绯色的脸颊,少女娇羞的脸色仿佛藏着无穷的意味。
蚩尤一愣,笑道:“不必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看着殿下,魑魅魍魉皆不可靠近。殿下快睡吧,这几日在生病,夜里再睡不好,身体更不容易好。”
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句话可比瑶姬的脸色还要直白。
瑶姬一时被他镇住,便只得躺下,道:“我还真从来没想到,有一日你我会是这样的光景。”
蚩尤替她掖了被角。淡淡道:“我也想不到,少时把我吊在树上的小姑娘,他日我会替她掖被角。”
瑶姬看着他,道:“你那时候实在欠打得很。”
蚩尤道:“那现在呢?”
瑶姬抿唇笑道:“现在好一些了。”
“只是一些?”
“再加一点点吧。”
……
“我睡了。”
“好。”
良久,瑶姬睁开眼对蚩尤道:“夜明珠太亮了,晃的人睡不着,你帮我拿下来。”
蚩尤便领命把那尽职尽责发着光的夜明珠拿了下来。
待拿下夜明珠,蚩尤方坐定,便觉得唇上似触到了什么柔软之物。
似蝴蝶一般一触即离。
蚩尤无声笑了笑,道:“下回殿下不必拿夜明珠说事。你若想亲我,你同我说一声便可。没有不送上门来的道理。”
瑶姬闭了眼装死。
蚩尤便也不再扰她,看着她入睡,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他进入此间见到瑶姬被梦魇住的情景。
她的周身,浮着黑气,那丝丝缕缕的黑气包裹着她,蚩尤看的触目惊心。
那个凡人的怨念竟然如此大。
他差点就带走了瑶姬。
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后怕。
幸好,让他后怕的事到底没有真正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