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马蹄哒哒。
两辆马车漆亮,插着迎风招展的红旗,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前进着,红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唐”字。
他们正赶回唐家,好在唐家里关外不远,若时辰刚好,上午就能进关了。翻过一座山路后,前后渺无人烟,正来到一片荒荒草原之上。
唐生好歹也是一白面小书生,连日的马车颠簸使他四仰八叉躺在车厢里摸着肚皮咕噜噜打鼾。
另一辆车内唐爵打坐于车内,突然只听马声嘶嘶,马车一个颠簸,极快地停下来。
唐爵睁开眼,马夫撩开帘子道:“唐大人,前面有人!”
人?
这荒原怎会有人。
马车车夫虽唐家多年,眼里极好的,唐爵朝车外一看,借着马车手里的灯盏,沉沉的漆黑夜色里,果然在远处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天苍苍,野茫茫。
唐爵使了一个眼色,身背大刀的随从便点头,提灯朝人影走去。
快要走到时,灯灭了。
今夜一点月色星光也没有,天空如一潭浓浓的墨水,另一随从远远喊那人名字,却不见回应,于是也上前去,走进黑暗中。
众人等了片刻,两人都不曾回来,那人影却依旧端端立在远处,如同鬼魅,有什么银色的东西在微微闪烁。
奇怪的氛围在下人之间弥漫开,唐爵道:“你们莫动。”说罢便下车。
他刚踏上土地,那黑影却动了,消失了。
一条极细的银线在在视野里斜斜切来,血溅银光,人头纷纷落地。
剩下带刀随从顷刻抽刀,又是一道银光,刀片碎落,马夫一半身子断车在下。
眨眼之间只剩唐爵还站在车外,他在后面,这阴戾凶狠的剑气刚好到他鼻尖就散了,仿佛专门将他留下似的。
血腥的味道在夜色中散不开,唐爵识得这剑光,也识得这股戾气,唐家十二位下属身手并不算普通,由上任唐家家主亲手提□□,随在唐爵身边多年,刀也是好刀,削铁如泥。
唐爵却无一丝悲苦之情,刚毅的脸上露出欣喜而疯狂的神色,仿佛寻见多年无踪的绝世宝物,他大笑三声,手搭在剑柄上:“你来了。”
他眯眼笑着说话,嗓音不弱平时稳重有力,而是飘着的,“我很吃惊,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杀人了,无相。”
滚落在地的灯盏照出一片青色衣摆,男子徐徐从黑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平凡无奇的精钢铁剑,普通的像是从地摊上随处买来的。
唐爵盯着他脸上的银白面具,流露出羡慕而嫉妒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又好像是——爱意。
“门主说过一句话:相由心生,无相无心,修罗也。”
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露出结扎在臂膀上的密麻机关,他握住了剑,那机关层层相扣,一直扣到剑柄。
唐家绝杀。
“你现在有心了吗?”
唐爵一剑刺出的同时,周身噼噼啪啪爆射出火雷一般的杀意,六十四枚锋利暗器精准地射向他身上三十六处要害,不留一丝死角,天衣无缝。
唐爵有一把好剑,三十二斤,即便是罗生无相,也无法躲开鬼哭剑诀的同时,封住六十四枚暗器,唐爵要的就是一剑穿心。
剑光如飞虹掣电。
唐爵的咽喉凉凉的,那把平凡劣质的铁剑正刺入他喉口一寸四分。
暗器皆入尘埃里。
他脸色苍白,瞪直了眼睛,无相如何接下这一招,如何将剑送入他喉咙,他根本没有看清,可他喃喃笑起来,“你永远逃不掉,你永远是罗生门的一条狗……”血从他嘴巴里冒出来。
银色面具反映不出无相任何喜怒,他收了剑,提起唐爵的衣领,朝一辆马车扔去。
不知是他的力道还是唐爵身高体重,将马车砸得凹陷进去,鼾声戛然而止。
唐生迷迷糊糊抓着头发坐起来,“咦,怎么搞的……”他看清压在身上的人后,立刻惊恐地睁大眼睛,“大哥,大哥!”
冰冷的剑刃搁在小少年细嫩的脖子上,唐生抬起头看见一张银白色的面具,沾染鲜血,如同散去面孔的幽魂。
他面色惨白,颤着唇正要流出眼泪,无相忽然开口:“无左。”
声音冰冷如另一把剑。
“什、什么……”唇红齿白的小少年抖如筛糠。
无相不再多言,提剑朝他脖颈劈去。
噌!
铁剑至脖颈前被一只手挡住,这双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指甲长长,呈现乌黑的青色,微微弯曲如乌鸦的利爪。
唐生握着铁剑,眨眨水亮的眼睛,骨碌转着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柔媚的少年腔调如同一个嬉笑的女子。
无相道:“你一直喜欢傀儡。”
唐生另一只手抚摸着唐爵死去的面庞,尖尖的指甲在唐爵脸上画出一条细小的口子,极快地溃烂腐坏,“是啊,我喜欢什么,你最清楚了,你把我的傀儡弄坏了,要怎么赔我?”
她喜欢傀儡。
因为傀儡,她不用迈出自己的脚步,她不用暴露在阳光下,她不用承受别人的眼光。
因为她没有脚。
但她喜欢杀人,她只需要坐在自己的屋里,坐在柔软的塌子上,榻子旁摆好新鲜的水果和诱人的熏香,她就可以杀人,操纵千里之外的傀儡杀人。
唐生顺手就将唐爵的脸抓得稀巴烂,扔在一边,血淋淋的手越过冷剑,触碰男人冰凉的银色面具,他捧住无相的脸,尖长的指甲勾画着面具,仿佛在描摹爱人的容颜。
“果然抽走你的清心净气的灵力后,戾气就散开了啊……你杀人的味道,我一直最喜欢。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说过我残废的人,无论是谁都被你杀掉了,那时候我多开心啊。”
唐生原本柔和的眼中精光爆射,抚摸无相的十指迸发黑色毒气——
马车轰然炸开。
白面小少年跌落一边,他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断掉滚落在地上,沾满灰尘,他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黎明前的漆黑如潮水正缓缓褪去,干燥的冷风吹过荒原大地,吹过尸体血泊,无相一身青衣提剑立在他身前,衣袂微动。
“嗯。”
虽能她同时操纵百来活人,但她很中意这位少年,因为他愚蠢又渺小,幼稚而善良,他看见路边乞讨的人会给很多钱,他看见有人欺负瘸腿的小孩会上去骂开。
她躲在少年身体里操纵别人,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无相看出来了,他封住她内息十八处穴道,封住了元神。
能做到此事世间不出三人,门主是其一,他也是。
无左以为一日她会死在门主手上,没有想过是他。唐生的手不停滴流血,他尖叫道:“你要杀了我?”
杀了唐生,她就得死。
“唐生”放声大笑起来,完好的右手扯住他的衣摆:“魔道不问缘由,可你如今算入了名门正派,我要问一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无相蹲下来:“因为你在撒登,看到了我和她。”
唐生道:“杀人灭口?哼,我早把你和那小魔女的踪迹禀报给门主了!”
“你不会。”无相淡淡道,“你玩够了,才会告诉门主。”
而她还没有开始玩,等她回了唐家,她会从那个小魔女下手,无相看那女人的眼神让无左嫉妒得发狂。
唐生笑得像一条毒蛇,“你杀了我,门主不会放过你。”
无左用最后的力气颤颤巍巍朝无相伸出手,无相没有躲,她轻轻摘下他的面具。
天边泛起鱼肚白,那一点点光芒让她看清男人的脸,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啊,可惜不属于她。
无相静静注视无左渐渐涣散的瞳孔,唇角拉开一丝笑容,“你错了。”
铁剑穿透了少年的身体。
无左在疼,唐生的疼痛全然焚烧她的神经。
无相在她耳边说:“我是他最好的一条狗,你和我,你觉他选谁?”
无左惨白着脸,细细的汗滴落,她想笑得更大声些。
“好,好,可你再也回不去了。”
百里汐打着红伞找到炎长椿的时候,她坐在树下,费力地敲敲打打。
阿强小圆他们一帮小屁孩将她团团围住,一个个好奇地伸直脖子,睁着期待的眼睛巴巴望着。
百里汐也眼巴巴凑过去,看见炎长椿身边散落一地木块,她将木板拼凑叠在一起,不知哪儿借来一把锤子,钉着钉子,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笨拙而生疏,秀气的细眉皱的紧紧的。
小圆发现红衣女子笑盈盈溜达过来,甜甜笑着喊:“神女姐姐!”
阿强哼一声:“不是神女姐姐,是唱歌会死人的神女姐姐。”
百里汐道:“你们在干什么呀?”
小圆对她张开手,原来手中躺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雏鸟毛还没长齐,隐约看见粉红色的肉,眼睛才刚睁开不久,蜷缩在小姑娘温暖的手心可怜兮兮。
“我们从灌木丛找到它的,没有见过这种雏鸟,大概是天上掉下来的呢。”
小孩子们大概觉得可爱的好看的没见过的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我们决定一起养它,把它养得大大的,胖胖的!”
“炎姐姐也觉得小鸟好可爱答应我们给小鸟做房子!”
炎长椿此刻骂过来:“谁觉得它可爱了!谁答应你做了!我不做你们这些小屁孩要吵死我!一大早就叫我睡不安神!你们有闲心讲话,不如过来帮忙!”
少女骂得凶巴巴,小崽子们一点也不害怕,又凑过去朝她那儿挤,“屋顶要黄色的!”
炎长椿又凶:“必须是红色,你们都闭嘴,都听我的!”
砰砰砰没钉几下,炎长椿惊呼一声,“啊!”
原来是锤子砸到手,白嫩的手指登时红肿,她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不住地吹气儿。
小崽子们被吓到,“炎姐姐痛不痛啊?”
炎长椿狠狠翻个白眼:“当然痛,你砸一下试试?”
“阿妈说,痛就要吹吹,就要看大夫,姐姐你不要做啦,我带你去找妈妈!”
“看什么大夫,我可是炎家大小姐,这点小伤看什么大夫!”炎长椿气冲冲地道,“把板子举好!”
砰砰砰钉钉子声又响起来。
春日的风吹过,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百里汐晃晃悠悠从市集回来已经入夜了,半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处的灯火变得雾蒙蒙,不一会儿地上积起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滩,雨滴落下溅起小小的水花。
四下无人,她转溜着手中的红伞,索性一深一浅地开始踩水潭,湿得满脚泥泞也不怕。
忽地她一蹦跳,泥点飞溅,见到不远处一人的衣摆上。
她抬起红伞,看见雨幕中寂流辉的脸,水珠从他面庞滑落。
“呀,这位公子,真是对不起,人家不小心弄脏了您的衣裳。”百里汐笑眯眯迎上去,将红伞举在他头顶,“不如来人家宅子里坐坐,小女子将衣袍洗净,再给您换件新衣裳?”
寂流辉低头看她,苍白的眉眼间神色莫辩。
“你昨晚就不见了,一整天都没人影,是去哪里……”
百里汐剩下的语句咽在喉咙里,因为她闻见了血腥味,即便再大的雨水也洗刷不掉的血腥味。
于是她将手中的袋子提给他看,“我买了野猪肉,阿强的大哥今早打回来的,正可以做猪肉烧饼呢,待会儿我让福婆做一锅,我们一起吃罢。”
寂流辉将她拉进怀里,闭上眼。
他抱得很紧,手臂死死揽住她的腰,雨水里她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