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傅家的晚饭,直吃到临近亥时方才散了席。
戴天纵劳累一整天,从高台下来时,分明已疲乏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回到傅家,他却完全变了个人,活像是嗑了大力丸一般精神头十足上蹿下跳,不仅扯着与他一并回来的章修、高玉噼里啪啦说个不休,饭菜上桌前,还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让人搬来了两埕“秋露白”,非叫桌上的男人们陪他“痛饮三百杯”。
章修高玉两个自然是躲不过的,连同傅远明、五表姨父和傅冲在内,也统统被他强拉着把酒杯往手里塞。这一顿酒喝得叫做一个昏天暗地,待得下桌时,这老先生已然是站不稳了,满嘴文绉绉地念叨着“余心可慰,余心可慰矣”,一面居然还歪歪倒倒地想往外走,最终被傅家的两个帮工搬起来丢进客房,倒头便昏睡了过去。
高章二位也喝了不少,虽神思还算清明,脚下却有些发软。考虑到这会子再回客栈,路上只怕有些不安稳,傅冲便做主将他两个也留在了傅家,着人送去客房,又将同样喝得七荤八素的傅远明和五表姨父也送去房中,这才同薛灵镜回到小院儿。
时候太晚,年年早已经在成嫂的陪伴下呼呼大睡,薛灵镜过去看了小家伙一眼,摸摸他白嫩嫩的小脸蛋,进了房,便见傅冲刚把成嫂之前烧好的热水拎进屋,却并没忙着洗漱,将大铜壶丢在桌子下,自个儿解了衫子,在窗户边吹风。
薛灵镜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拍拍他肩:“你不累?明日年年生辰,怕又是免不了一通忙活,这会子还不早点歇下,是打算明天顶着张青白色的脸来吓唬客人们吗?”
傅冲应声回头,朝她脸上略一打量,没有急着说话,低低笑了一下,在她面颊上抚了抚。
也是这时,薛灵镜才发现他眼底和耳朵有些微微泛红。
这人平日里非常克制,酒那东西向来少沾,今日被戴天纵接连灌了好几杯,也难免有些上脸。
“吃了酒热得很,吹吹风,能觉得舒坦些。”
男人呼吸间尽是酒气,拿眼睛瞟瞟桌下的铜壶:“你去拧张帕子来我擦擦脸也好。”
“我今天可比你累多了……”
薛灵镜嘟囔着,嘴上笑嘻嘻抱怨,人却是已快步走过去提起壶兑了盆温水,果真拧了洗脸帕,也不用他自个儿动手,直接轻轻敷在他脸上:“赢了戴老先生,我眼下正膨胀得厉害,也就是你,居然还使唤我。”
“膨胀?”
傅冲捏住她手,把帕子挪开些,向她脸上仔细张了张:“唔,瞧着的确有些肿。”
“你才肿呢!”
薛灵镜也不恼,作势啐他一口,用手里的湿帕子抽他一下:“用戴老先生他们那儿的方言来说,你这话纯属埋汰人,我可是你媳妇,你不埋汰我两句,莫不是还没法儿过日子了?”
傅冲勾一勾唇,回身长臂一舒,从桌上摸了只茶碗,送到嘴边呷了一口。
薛灵镜便将帕子丢进水盆中,顺便在里头洗了洗自个儿的手,若有所思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啊,你觉着,戴老先生的状态,是不是不大对劲?”
说句不好听的,那老头自打从响鼓大街回到傅家,这一晚上,便始终处在疯癫状态之中,明明累得都快趴下了,还在那儿强撑着跟人品酒作妖儿,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如他所言,对于薛灵镜的本事,他心知肚明,在发出那张约架帖子的那一天,应该说他就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可等到事情真的落到头上,心中怕也并不轻松吧?
在那厨神的位置上威风了几十年,或许是真的厌倦,可是当有一日,他必须要从上面走下来,他又怎可能真的完全无所谓?
“厨神”,说来是个名号而已,无论薛灵镜要不要,在他看来,自今日始,这名号就再也不属于他了。
“总得适应。”
傅冲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拍拍薛灵镜的头,转身回到桌边坐了下来:“这一关只能他自己撑过去,你琢磨再多,也帮不上忙。”
“是啊是啊,我帮不上忙。”
薛灵镜白他一眼,撇撇嘴,想了想,又道:“我原是打算请他和高大人、章老先生一起去吃明天年年的周岁宴的,可……爹娘这回铁了心要大半,请了整整一酒楼的人,戴老先生若然露面,必然被人大肆讨论,我担心……他未必想听见……”
“礼数总得做足,明早咱们便请他一请,要不要去,全凭他自己做主。”
傅冲揉揉眉心,眼见得是酒喝多了有些上头,薛灵镜见状,便伸手去在他太阳穴处按了按:“怎么,头痛吗?我说你是不是傻啊,喝酒那么实诚做什么?方才在饭桌上你也瞧见的,那老先生分明光忙着灌他自个儿了,你少喝些,难道他还能要你的命?”
“无妨。”
傅冲摆摆手:“还不兴我也替你高兴吗?”
“哈。”
薛灵镜翻翻眼皮,去梳妆台上将镜子取了来,摆在他面前:“傅六爷,瞧瞧你自己这冰块脸,对不住啊,我从你脸上真的瞧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
“呵。”傅冲低笑一声,猛然一抬胳膊,握住她的手,“高兴是真的,但我心里也有些疑惑。”
“哎?”
薛灵镜心头登时警铃大作,却还得做出一副全不在乎的模样,耸耸肩:“疑惑什么?”
“不合理。”
傅冲瞟她一眼,语气很是平静:“天赋这回事,我向来是相信的,也知这世上奇人无数。你菜做得好,厨艺精湛,这很正常,但一个从来没有学过厨的女子,单凭天赋便能战胜几十年未尝一败的厨神,这在我看来,就绝对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也根本不可能。”
薛灵镜心悬到了嗓子眼,使劲瞪他,避重就轻:“干嘛?你该不会是觉得我作弊?今日全沧云镇的人可都是看着的……”
“你很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冲不疾不徐打断了她的话:“不过你也不必太在乎,这事儿纯属是我自己好奇,你若暂时没想好该怎么解释,不说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