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整洁清爽的案几,瞬间变得一片凌乱,正事是做不成了,傅冲唯有起身,去旁侧矮柜里取了两只酒碗,再回到桌边时,一双眼淡淡漂过桌上的几样菜肴,眉头便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动作很轻微,却依旧没能逃过晁清的眼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登时跳脚,直着喉咙叫起来,“你又嫌弃了是不是?这可是醉月居的烧鸡!老子费那么大力气,才把最后一只抢到手,巴巴儿地拿回来与你分甘同味,你竟还瞧不上?”
傅冲没理他,自顾自斟了一碗酒送到唇边。
谁知那晁清,却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嘴里嘀咕个不休:“你说你,究竟还能吃点啥?从小到大,你娘为了让你踏实吃上一顿饭,头发都不知薅掉多少把;咱们船帮的厨子也够负责了,成天变着花样琢磨菜色,偏偏哪一样都入不了你法眼,人家还以为自己手艺太次,都快怀疑人生了!你娘每次见着我便同我唠叨,说是只盼你快点娶个媳妇,往后便不用她再操心你一日两餐,要我说呀,哪个姑娘嫁了你才算倒霉!”
傅冲给他念叨得头疼,重又将酒碗放回桌上:“你也知你是我发小,不是我娘,啰嗦什么?”
“喙,幸亏我不是你娘!”
晁清哼一声翻翻眼皮:“我若生下你这么个挑嘴货,一早便弄死你省心了。难为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居然还能长得这么高大!”
傅冲眸子一闪,凉凉地瞟了他一眼:“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说来也是笑话,傅冲自小便性子沉稳,在外办事更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家常日子,他什么都能将就,独独只对“吃”这件事诸多挑剔。
他为人向来宽厚豁达,遇上自己不喜欢的吃食,不吃或少吃也就罢了,从来不肯拿这个来为难任何人。只不过,人家也不是没长眼,饭菜端出去什么样,收回来依旧什么样,几次三番皆是如此,也难怪他娘和船帮的厨子,成天为了这个糟心。
出门在外时条件有限,容不得他讲究太多,为了保持充足的体力和精力,哪怕再难吃的东西,他也得囫囵往下咽。但此时他既然身在沧云镇,便暂且没必要,也不想那样苛待自己了。
“……凶什么凶,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晁清立刻噤声,很不高兴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然而他所谓的“不说了”,并没能坚持太久,不过片刻,他便又忍不住了,小声嘟囔了一句:“哪天把我惹急了,我就上街去把你挑嘴的事儿唱得满镇皆知,我看你臊不臊!”
傅冲再度默然。
这挑嘴的毛病,他还真不想别人知道,否则,下午送薛灵镜去镇子口,听见她提起那碗面的时候,他也用不着那么尴尬了。
“少说闲篇。”
沉默许久,傅冲终是一挥手,将这话题揭过一边:“我且要问你,事情办得如何?人找到了吗?”
“我出手,还有办不成的事?”晁清大言不惭地吹牛皮,“人在霍麻子那儿呢。”
傅冲仿佛丝毫不觉意外,唇角一勾:“果然。整个沧云镇上做跑船营生的,也只有霍麻子一伙人最不讲规矩了。”
“是啊,你料事如神,所以我说你心眼儿坏呢,一遇上这种需要和人耍嘴皮子的事,必然推到我身上。”
晁清说起这个来便要发恼:“那姓徐的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跟咱们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何必非找到他不可?霍麻子那人,素来不是甚么好东西,平日见了咱们满脸堆笑,口里大哥长大哥短叫得那叫一个甜,今儿听说咱们是去找人的,你却是没瞧见他那副嘴脸!先是跟我打马虎眼,说什么人既然去了他那里,便是他手底下的,与咱们无关,过后又一脸为难,摇头叹气说,咱们难得找他帮一回忙,再怎么他也也该卖咱个面子,气得我肝疼!”
他很是抱怨了一通,又补充道:“经过今日的事,霍麻子定然觉得咱们欠了他人情。他一直眼馋咱们船帮生意红火,一笔买卖够他吃一年,你只瞧着吧,往后他肯定会想法子在这上头做文章,让咱们分买卖、分好处给他的!”
晁清絮叨得口舌发干,好容易住了嘴,忙灌了杯酒下去,面上仍带着愤愤不平的神色。
然而那傅冲,却是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
“我不关心过程。”他语气清淡,不疾不徐道,“你只需告诉我结果。”
“结果?”
晁清双手一摊,面露自得之色:“我出马,结果自然皆大欢喜。那个叫徐春的,被我顺顺利利从霍麻子那儿领了出来,这会子,只怕早就跟他娘回到家咯!”
“那就行了,不必再多说。”
傅冲瞟他一眼:“明日我带船往余州去,这一趟,少说得三四个月方归。你也是船帮的老人了,旁的用不着我多吩咐,只一点,这段时间我不在,倘若那姓薛的姑娘再来,无论是还钱抑或有别的事,你都对人客气一点。”
一听这话,晁清顿时便跳起脚来:“我凭什么?”
然而傅冲却是没再搭理他,袖子一掀起身,自顾自出了小仓库的门。
……
话分两头,却说薛灵镜同谢梨花母女两个回到石板村,不等进家门,心里就猜到,今日必定有一场暴风骤雨在等着她。
事情的前因后果,崔氏已从薛锐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徐春跑到石板村来,那是他自己发疯,断断怪不得薛灵镜,这一点,崔氏当然是清楚的,她当然也不会为了这个责备自己的闺女,不过嘛……
“我还是不是你亲娘,是不是你亲娘?!”
薛灵镜一脚才刚刚踏入堂屋,崔氏那活像练过鹰爪功的手指便狠狠戳上她额头。
“徐春跑来找你,这事儿你为甚不告诉我?你还叮嘱你弟,让他不许在我面前露半点风声是吧?好好好,你俩是一伙儿的,现在也长本事了,既这么有能耐,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打明儿起,你俩自个儿收拾家什出去单过去!”
薛灵镜几乎被崔氏那一指头戳到天边,还没来得及揉一揉,耳朵又险些被她吼得聋了,真个苦不堪言。
她忙不迭往后退了退,将身子掩到相对安全的门框后,只探出个脑袋来,厚着脸皮对崔氏甜笑:“我都累得瘫了,娘容我歇歇,再收拾我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