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终于回归了理智,回归了自我。
就像当年陈归宁一样,清醒无比,惶恐万分。但是悲剧已经发生。
她跌倒在了门后,忽然感觉脸上涩涩的,原来是有眼泪流淌了下来。她擦了擦眼泪,一点血都没沾染到手背上。这时候,才发觉舌头已经不痛了,嘴角也恢复了正常——*上的伤痕已经全部痊愈了,就像被修补好的傀儡一般。
对,傀儡。现在她就是阴阳尺的傀儡!
难道活下去,以后就会不断地重复这样的悲剧……直到变成这把尺子杀人的武器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承担这样的宿命?!三十多年前的瓷厂大火如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也如是。阴阳尺从来没停止过诅咒。
面前的光线开始若隐若现。黑,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夜啊……何时才是尽头?!是不是不去死亡,就一直要循环这个命运?!那么,谁解开她的宿命?!又有谁来给予她宽恕?!没有人!也根本没办法解开这个宿命!
既然没有人,那么她还放不下什么呢?对,她还有什么放不下去的?!有,还有一个人她放不下啊……
“189……”艰难地按全了号码,接通了,是梅景铉的声音:“喂?”她有一瞬间的畏缩,但,还是不甘心就此了无音讯,就此彻底沉沦。如果说救赎的话,也许,梅景铉是自己现在唯一的救赎了,只是……她忍心吗?!
忍心把这一份沉甸甸的宿命再加注到梅景铉的身上吗?!
那边听不到她的话,又多问了一句:“小五?”
“嗯,是我。”
对方松了一口气:“以后我接了电话,你不要这样不说话。”
“嗯。”她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只是道:“景铉,你现在在上海还好吗?”
“还成,大晚上打电话给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打个电话跟你问问:你外婆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给她申请了保外就医,现在她住在上海医院的精神病科,有专门的心理分析师对她进行引导,但外婆她的心理防线很重,询问没什么进展……”
小五收拾了下心情,才说道:“景铉,你的外婆……可能跟我手中的这一把尺子有关,你一定要好好问问她,尤其是……我怀疑,你母亲的案子就是那一把阴阳尺引起的。”
梅景铉没有反驳,也许,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小五,后天我到南京去开会。顺便看看你。”
“不用了,现在是古董交易的旺季,知芳斋太忙了。我走不开。”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南京?”
“总得先套出秦禾的话来,你知道的,我的亲人之死跟秦禾有关……”
梅景铉听她说的凄凉,心中更是充满了无限的怜爱:“到了南京以后,我打电话给你。”
“那好吧。”她也不会再次劝他的,因为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
眼下,一切的仇恨都成了无解的难题。当年的陈归宁纵火杀了那么多的人,今天的她也双手沾满了仇人的鲜血。那么,当年的陈归宁用命运为代价,牵绊住了张云坤杀人的脚步。如今,她只有用同样的方式来惩罚秦禾了。
所以,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思想准备,包括死亡。跟梅景铉最后通完了电话,她就放心了。
现在,她是小五还是陈归宁,已经不重要。小五或许无辜背负上陈归宁的宿命,可小五已经无法解脱。陈归宁也不幸经历了最为惨痛的人生,可眼下,陈归宁的鬼魂得亲手结束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魔鬼——张云坤。
于是她下了楼,看到了这旅馆的院子后面摆着几桶汽油。魔怔了一般,她靠近了这些汽油。
一些记忆片段,也在此时此刻袭来。
那是一个繁华落尽的晨曦,鱼肚白的天空中,泛出一轮金黄的日轮。披着流苏长巾的女人行走在瓷厂的各个角落,然后点燃一簇簇令人心悸的火苗。
她伸展着修长白皙的手臂,身姿绰约,一步步行走在熟睡的人们窗前。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那不是悲天悯人的笑容,也不是亲和温暖的笑容,而是一种释放了所有人性的恶之后,疯狂报复,疯狂毁灭的痛快笑容。
在那一刻,阴阳尺彻底控制了她的心灵,使得她沦为了一个刽子手……
就在这死熬的等待中,小五想起了陈归宁的一切。
十年,她整整在那个地方耗尽了十年的青春,最后却落得一场大火燃尽了一切啊……
她还记得,那是1971年的初夏,她的家族走到了穷途末路。父母双双被斗倒,数以万计的家产被付之一炬。所有的亲戚也都被流放。送走年迈的父亲之前,父亲拉着她的手道:“江西瓷厂的林厂长是我的生死之交。小宁,你去投奔林伯伯吧……”
于是,她跋涉千里来到了江西瓷厂。
十年,她整整在那个地方耗尽了十年的青春,最后却落得一场大火燃尽了一切啊……
她还记得,那是1971年的初夏,她的家族走到了穷途末路。父母双双被斗倒,数以万计的家产被付之一炬。所有的亲戚也都被流放。送走年迈的父亲之前,父亲拉着她的手道:“江西瓷厂的林厂长,是我的生死之交。小宁,你去投奔林伯伯吧……”
于是,她跋涉千里来到了江西瓷厂。
到达的那一天,江西瓷厂的外面站着一排排的人夹道欢迎,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许多人的手臂上还有斑红的烧伤。
她默然走进了瓷厂,脱下了破旧的军大衣,换上了劳动人民的粗布麻衣。
十年间,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教导那五个徒弟。试图把他们都引到正当路子上面去。
十年的时间,真的可以发生许多许多的事情。但在江西瓷厂内,时间就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谢而已……
在那十年间,她这样的臭老九是没有资格谈婚论嫁的。而且,就算爱慕她的人再多,也没有人敢娶了她。
毕竟,取了一个“黑.五类”背景的女人,自己的“清白”身家就没了。
只有程禹例外,这个小徒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呆呆愣愣说了一句傻话:“陈师傅,您真漂亮。我在沈阳见过的那些官太太,官小姐们,谁都及不上你。”当时,程禹只有十七岁,这番孩子气的话惹得周围人大笑不已。
她却在众人的笑话声中,悄悄低下了头,羞红了脸颊。也开始了这十年间纠缠不休的一段孽缘。
但要说,什么时候爱上程禹的呢?
那是1973年的一天,他们师徒六个在野外迷了路。
那个地方叫做野狐沟,顾名思义,晚上有许多野狐狸出没。本来,他们是打算运一批乡下人家打砸的碎瓷片回去修复的,却困在了那个山沟沟里面。到了晚上,干粮吃完了,四周响起了野狐狸的叫声,听得人简直毛骨悚然的。
她很内疚,是自己瞎指路,才让大伙儿落到了如此的境地。
但几个徒弟都对待自己极好极好,看她不高兴,甚至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
“师父,您甭担心,咱们这是响应了毛主.席的号召,以天为席,以地为床。风餐露宿,也是与劳动人民同甘共苦了!”沈遇安这么安慰她,在厂里,沈遇安,程禹两个是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时不时掉书袋,酸气十足。
这话让大伙儿热闹起来了。
陆修远抓了一只兔子,也是开玩笑:“是啊,要不是师父找到了这个风水宝地,我们还吃不到这么肥嫩的烤兔子肉呢!”
吴青梁祖传三代土夫子出生,无论是名山大川,还是穷山恶水,他什么地方都去过。迷路了也是家常便饭。就推算起来星象算天文:“师父您看,大火星的位置已由中天逐渐西降,这股暑气长不了了,我看一两天内天气就会变凉。我们还是趁早赶路,要不然立秋一到,晚上冻都冻不死咱们几个只穿短袖的家伙。”
程禹和张云坤都沉稳些,只陪着她烤火,并不说话。
但是月至中天时分,外面的确冷得很。她情不自禁想站起来动作动作,腿脚都发麻了。又看几个徒弟被周围的野狐狸,野狼叫吓得不轻,忽然间,她就有了给徒弟们跳一支舞的想法。在云南,贵州等地,舞蹈常常用于祭祀或祈祷等活动,也有攘除灾害的祝福之意。
她草草说了以后,几个徒弟都大呼今晚有眼福了。
她是非常会跳舞的,那一天跳的是一支“小孔雀舞”。这种孔雀舞,一般模仿的就是孔雀的一举一动。一开始,手指摇动,像是孔雀飞出窝巢,灵敏地探视四周,当它发现周围没有任何威胁时,才安然地走下山坡,在草坪上翩翩起舞,然后拨开草丛、树枝寻找泉水……整个舞蹈节奏轻快、活泼、热情。鼓点快速而轻巧。是她最喜欢的一种舞蹈。
她那天跳得十分尽兴,几个徒弟都看的如痴如醉。
只是最后一折腰的时候,她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嶙峋的石头,蹩了脚。
“师父!”是程禹抢先一步过来,接住了她歪倒向一边的身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疼的脸色发白,检查了下左脚,发现脚背上浮起一个血肿块。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不能走动,几个徒弟都要背着她上路。她不放心前面四个徒弟,觉得他们毛手毛脚的,只有小徒弟程禹为人可信,所以让程禹背着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也就是这一天一夜的相处,让她头一次感觉到了男人的温暖。
“师父,您饿不饿?我昨天偷偷藏了点大师兄烤的兔子肉,您饿了我拿给您吃……”
他们还发现了一株野外罕见的香兰,程禹在一路上留下了记号,说是回去以后喊人过来挖走。
但她拒绝了:“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好端端的,我们挖掉人家移到那喧闹的地方去做什么?”
程禹立即笑了道:“是是是,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咱们不能把人家好端端的趣味给抹杀了,师父您说是不是?”
陈归宁无声地笑了,她很喜欢这两句诗,一下子铭刻在了心中。
那一段路,其实很长,但是她感觉太短了。也就是那一天过后,她发现,自己很少去想那个只见了两三面的未婚夫了,反而时时刻刻,都挂心起这个小徒弟了。但她毕竟不同于寻常的女子,处在这样的时代里,也是处处身不由己。
等到后来,悲剧一一发生了,她才明白原来人的命不仅不由己,而且不由天。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