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铄还记得,哥哥当众出风头的时候,底下的人是如何的击掌喝彩——
“哎呀,梅先生真不愧是香港最年轻的古董鉴定专家,这眼光真是高明啊!”
“对,梅伯勋老先生的儿子真不得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梅伯勋的儿子还有一个,场上无人却再提及。所有的风光都属于他那个天才的哥哥。这些人忘了是他梅景铄开拓了梅家在内地的市场,这些人也忘了是他主持了每年的春秋两季和盛拍卖会!哥哥?哥哥就是一个书呆子,沉迷于古董,也只会鉴定古董!
事后,哥哥过来跟他说:“景铄,你刚才坐在下面发什么呆?”
他发呆?在古董面前,他从来不敢在伟大的哥哥面前造次……
“梅先生。”
“梅先生……?”
“梅先生?”
“梅先生……”
“梅,梅先生你没事吧?”
小五喊了第五遍,梅景铄才有了反应:“不错。”
她觉得梅景铄很奇怪,刚才走神得太过明显。他在想什么事情呢?不过,梅景铄只是道了一句“好好休息”就离开了这里。
出了医院,梅景铄还在走神。
“少爷?”老傅走了过来。
“老傅。”梅景铄这才平定了呼吸,他刚才太兴奋了。现在点燃了一支烟,猛抽了一口才笑了笑道:“通知一下上海福佑楼那边……这边有个不错的人要推荐上去。嗯……就跟在季老师傅手下。明年再去参加和盛拍卖会。”
“少爷。”老傅略一思忖,便道:“季老师傅是鉴定部门的一把手,能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是在公司里干了十几年活儿的老员工们。主要是因为季师傅手底下流通的古董太多,档次太高,必须是公司信任的人才可以帮他的忙。”
梅景铄立即明白过来了:“你说的对,这小姑娘是个人才,但是德行还需要考量,不能一进入公司就接触那些动辄价值百万的古董。”
“对,我的意思是:就让她跟在古董修复部的何师傅手下。先让何师傅考量她的人品。”
“那好,你去安排一下。”
之后不久,小五就得到了通知:梅景铄要把她带到上海一家什么福佑楼去。
然而在去上海之前,她需要陪着爷爷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
这天,当她回到孟爷爷家的时候,觉得周围都陌生的很。
三哥还是对她凶巴巴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是来看爷爷的,你让开。”
小五也不理会这些白眼狼们,直接穿过了弄堂,走到了孟爷爷的屋子里。老大正坐在爷爷的床边照顾着。看到她来了,喏喏了一声:“小五。”又低头对孟老八道:“爷爷,五妹妹来看你啦。你快坐起来,五妹妹……带了好吃的过来。”
病床上的老人瘦得不成人形。
“爷爷。”她轻轻走上前来,握住了老人的手。
“师父!”听到她的呼唤,病床上的孟老八忽然大口喘息了一下,本来迟缓的心脏因为这一下刺激,却是回光返照般的活了起来。他居然半坐了起来,但一口气呛到了气管,又猛烈咳嗽起来。下面的小五,老大和老四都吓了一大跳。
一丝鲜血顺着老人干涸的嘴角,缓缓躺了下来。
“爷爷!爷爷!”
孟老八这才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看了一眼四周。抬起手指,指了指老五:“小五……你留下,老大,老四,你们出去……”
小五知道爷爷有事要交代,于是凑近了道:“爷爷,有什么事?”
孟老八缓了半天才道:“床下找三样东西——一把木头牌子,一个紫檀盒子,一本《陈氏鉴宝掌故》……快找出来,快。”
小五点了点头,就趴了下来爬进了爷爷的床底。
冰冷的瓷砖地上,摆着满床底的瓶瓶罐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紫檀盒子,旁边放着一把木牌子。
但是那本《陈氏鉴宝掌故》在哪里呢?
小五又仔细找了一圈,确定床底下真的没有这一本书。又觉得这书名略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她先爬了出来:“爷爷,床底下没有《陈氏鉴宝掌故》。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的……再找找,这是师父的遗著,就放在床底下,你快找出来。”
她只好再次趴在床底下找了起来,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忽然间房门开了。她以为是四姐他们进来了,正要爬出去,却看到一双蹭亮的皮鞋从外面走了进来。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孟老师傅。”那双皮鞋就一直来到了床边。
孟爷爷支撑着坐了起来:“秦先生?你怎么……来了?”
小五听到这句就乖乖不动了,因为心里忽然有了危险的感觉。
而就在她的头顶上,传来了那个秦先生的回话:“前几个月,我订了一批珠山八友的瓷板画,一直没收到货。就过来看一看你……哎,孟老师傅,人生真是世事无常。”
“秦先生……咳咳,那一批瓷板画交不了了。货款我退给你。”
“孟老板,瓷板画先不要紧……你快好起来,我下次办冬季展览还等你的好东西。”
“不行了,不成了……”
孟老八干了一辈子高仿,如今眼看是真真不行了。这秦先生是他的大顾客,往来生意也至少有七八年了。交付的高仿瓷器更是数不胜数。但秦先生到底拿他的高仿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过问。只知道后来有好几件出现在国际拍卖上。
“哎,我做了一辈子的高仿……后悔啊。”孟老八这一句倒是出自肺腑。
“为什么后悔?”秦老板问道。
“哎,秦老板你有所不知,我师父……以前千叮咛万嘱咐,教我一身本事是为了去伪存真,掌眼天下古董真假的。我却拿着本事干了这么多年的……我愧对师父。”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要不是面前的皮鞋,小五还以为这人已经走了。但,秦老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漫不经心的一问:“那,吴青梁,你为什么做一辈子假古董?”
吴青梁?!听到这三个字,病床上的孟老八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吴青梁,这个名字他都三十多年不用了!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叫做秦禾的人。
声音中更是掺杂着惊恐:“你你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本家姓名?!”
床铺下,小五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听到“吴青梁”三个字,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可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却听这个秦老板略略惋惜的声音:“二师兄,你还记得当年江西瓷厂里头……我跟着你画青花,师父总是说……你如果好好学,以后必定能成为一代国手。”
秦老板微微摇头,仿佛在感慨物是人非。但这一句“二师兄”,却让孟老八大惊失色,他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是张云坤?!你怎么还活着?!不对!张云坤如果活着,也该六十多岁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平平淡淡的回答:“我就是张云坤。二师兄……咱们好久不见。”
“你,你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年轻!你,你是鬼?!”
可秦禾摇了摇头:“师兄,我不是鬼。张云坤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这一点你也该明白的。我们师兄弟五个,为了师父的一点青睐,争了数十年,荒废了一辈子。如今到老了,你还是放不下……但你可知道师父的心中究竟有什么人?”
孟老八知道的……他们师兄弟四个终究是单恋了师父一辈子。只有小师弟程禹当年因故悔婚,师父陈归宁为他掉下眼泪。可是那又如何?!
孟老八的嘴角流出两道鲜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透露着刻骨的恨意——“问好?!张,张云坤你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你杀了师父,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二师兄……”秦老板似乎想说什么,却打住了。
“哈,哈哈哈。”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尖锐的怪笑:“你,你个败类,枉,枉费师父对你那么好,你却恩将仇报,以后你一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说完,孟老八急促地喘息起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他就直直躺在了床上。
秦老板背对着床,缓缓开了口:“……二师兄,也难怪你放不下,遇到过师父那样的一个女人……你还记得咱们在野狐沟的那一晚上迷了路,师父看我们害怕,就给咱们跳舞,是什么云南的孔雀舞……篝火堆前面,师父跳的多美啊……”
语气中,尽是一个男子刻骨的温柔。
似乎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场景还能历历在目。
孟老八也渐渐平复了下来,耳边仿佛能听到鼓鼓的风声,然后……篝火燃起,映衬出那美丽舞蹈的身影。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夹住琼瑶鼻,她唱了,笑了,用袖子遮住了樱桃小嘴……哦,怎么能忘记?那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孟老八咽气的时候,小五看到了皮鞋调转了一个角度,接着是门板合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