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01 拍卖(1 / 1)

数十年前。

1983年的一个晚春,陈归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临终时刻,她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全身血迹斑驳的张云坤。

闭上眼睛,她仿佛能看到十年前的张云坤——

那时候,十年浩.劫刚刚开始。她为了躲避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自愿离开北京去了偏远的江西瓷厂当技术员。

窑口的日子不是很好过的,她忍得了窑火的熏热,但是忍受不了人们的无知和麻木。

各地兴起打杂四旧的风潮,就是省博物馆里头的唐宋高古瓷,明清文人画……都是被敲碎了扔进废墟里。那些东西,各代帝王把玩观赏了几个世纪,许多诗书人家供奉了十几代传人,然而时代大潮所趋,它们最终还是逃避不了湮没的命运。

可是她不甘心,老百姓把打碎了的瓷器一车车送到了江西瓷厂来。他们以为碎了的瓷器,还可以用炉火重铸成新社会的东西。不不不,瓷器一旦碎了,就是永恒的毁灭和破碎。

只有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作为一个古董鉴定师,她忍受不了这种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摧毁!

所以,她把那些古董碎瓷片偷偷挑拣出来,一个人呕心沥血地修复这些瓷片。悄悄的,不被发觉的工作持续了整个春夏秋冬。

直到组织上安排了五个年轻人到她这里来拜师学艺,她才有了这些可以信赖的徒弟,有了继承自己衣钵的徒弟。也……和这个叫张云坤的小徒弟,结下了一段宿怨。

宿怨开始于张云坤的一把阴阳尺,也结束于这一把插入她心脏的阴阳尺。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如果从头追溯的话,那么,一辈子也说不完当中的故事。

陈归宁慢慢闭上了眼睛——不不不,也许这个故事还没结束呢。

白骨带怨去,化为……红颜鬼!

数十年后。

2016年7月1日,上海博览会上。

德国纳高拍卖公司所举办的“中国古董拍卖会”开幕,在场高朋云集。

“青花悬想”明清陶瓷专项拍卖过后,下面就是“吉金吉象”青铜金银专项拍卖了。

上一场拍卖会,整场拍品共计16件,100%成交,总成交额高达3900万元,其中9件拍品成交额破百万元。最贵重的一件“明宣德青花海水龙纹盘”更是拍出了四百万元的高价。

对于接下来青铜专项拍卖会,更是有许多人摩拳擦掌。

早在2014年,中国拍卖行西泠印社所举办的“中国首届青铜礼器专场”上,卢芹斋旧藏“商晚期·青铜兽面纹斝”以954.5万元成交,这让许多海内外收藏家看到了中国的青铜器所蕴含的巨大潜力价值。所以近几年来,铜器交易火爆。

一件件商品流通了过去,终于到了本场的重器——“商晚期鸮尊。”

“100万起拍!”随着主持人的拍卖锤落下,竞价正式开始。

“110万!”“120万!”“150万!”……“200万!”“250万!”……场下的牌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场外的电话拍卖更是络绎不绝。

很快,这一件商晚期鸮尊的价格炒到了五百万元的高价。

“1000万元!”

一个场外电话结束了本次竞争。买下这一件古董的是香港新晋金融公司“钟天集团”的大小姐姜娜。姜娜今年二十二岁,是香港新晋贵族,父亲从事的海关贸易,珠宝买卖等生意遍及整个东南亚。但她也不是什么古董爱好者,只因为她心仪的男子是收藏世家出生。她想投桃报李,用昂贵的青铜器让自己“看上去身价倍增”。

然而,事非所愿。

就在拍卖会结束之后,一通电话打来了——

“小娜,你买的那一尊商晚期鸮尊……看上去好像不对啊。”

打电话的是一位声名在外的古董鉴定师沈遇安,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了,她一向称呼他为沈爷爷。

这一通电话,对姜娜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久之后,沈遇安到了姜家来,只见他上手了这一件商晚期鸮尊,打开照玉手电,仔仔细细内外翻检,然后放下了器物。

“高仿品。”

“不会吧?!”姜娜的脸色苍白:“沈爷爷,你会不会看错了?”

沈遇安摇了摇头,开始絮絮叨叨他那老一套的鉴定技巧:“……商周时期,我们古代的工匠要想在青铜器上上铭文,那么就要先将铭文范铸造好,趁湿嵌入主体范当中。字口的厚度要与内范相当……但是你看看,你拍下的这一件鸮尊,铭文的厚度和内范之间有将近2毫米的差距,当时的工匠不会出这种差池的……”

姜娜的脸色此刻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沈爷爷你确定吗?”

“确定。”沈遇安道:“这个看铭文的方法还是我的师父陈归宁教的,你父亲也见过她。”

提到陈归宁,姜娜就默不作声了。

陈归宁,中国近代古董鉴定专家,古董修复专家。70年代风云变化之际,陈归宁以一个文人的赤子心,用女子的柔弱之躯保护,修复了上千件文物。80年代前期,她所捐赠的文物遍及大江南北的博物馆。被誉为“中华文明的脊梁”。

但天妒红颜,1983年年初,陈归宁因为意外丧生在一场大火当中。

现在沈遇安搬出陈归宁大师来,由不得人不相信这话了。

姜娜顿时觉得火冒三丈。

一般收藏家遇到这种“打眼”的事情,那都是只能责怪自己眼力劲不好,自认倒霉。但姜娜不一样,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来没跌过这种跟头。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她要查,查到底是谁制作的这一件古董的。然后让制假的人把牢底坐穿!

很快,高仿商晚期鸮尊的消息一一传来了。

这件高仿的“身世”真是意想不到的曲折:它来源于苏州文庙附近。第一次出手的时候,只卖了3000块钱。第二次辗转到了上海这边,卖了一万元。第三次,被一个私人收藏家买走了,这时候就摇晃成了“真品”,这冤大头用780万买走的。

到了她手上,价值已经翻成了1000万。这就是古董交易的暴利,这就是古董的“潜规.则”!

得到了消息,姜娜就开始布置人手了——她一定要这些骗子付出代价!

转眼到了9月7日。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文庙古玩南门附近人山人海,不少远道而来的游客正在享受人间天堂的魅力。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五个约莫十□□的少年少女正在修胚。

最小的女孩长着一张笨笨的圆脸,她看起来还不到十六岁的样子,手上却长满了老茧。

这里是一处造假的作坊,仿品专供江苏这边几大古董市场。作坊的主人姓孟,他是个老陶瓷匠了,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古董造假高手。但老孟脾气古怪,跟年轻人谈不来,只是收养了这五个孤儿,也教他们“制假贩假”来谋生。

这些孤儿,有的是他从医院门口抱回来的,有的是从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一共五个,五个都没有姓名,只是按照序号排列老大,老二……最小的老五刚刚过了十六岁。

五个孤儿现在都懂事了,知道做好了一件高仿,转手可以卖个上千元。所以纷纷刻苦学艺。

可古董的学问那么难做,比考个大学还难。其余的不说,光是钟鼎铭文他们都背了二百多个。结果,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顶多也就骗骗那些入门级新手。不像爷爷做出来的东西,三千块钱本金做出的高仿,可以充到交易行上拍出个上百万。

但最笨的这个老五,毛手毛脚不说,做出来的高仿都是次品。所以其他人都不待见她。

小五也不跟他们计较,她是个内向木讷的女孩,面黄肌瘦不说,头发总是乱糟糟,黄油油的。

要说她唯一的爱好,那就是干完活儿后去卧室看看爷爷的手抄本了。

孟爷爷说,现在市面上流传的很多古董鉴定书,大都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玩笑。他就自己编写了不少古董鉴定,古董制假方面的书籍。

现在看的这一本书,是爷爷的典藏的一本手抄本,叫做什么《陈氏鉴宝掌故》。但爷爷只给他们看上一部分,下一部分就没有。她听二姐说,这是爷爷的私心:害怕徒弟把什么本事都学会了,那么就会饿死老师傅了。

这天吃完饭以后,二姐,三哥他们都去上工了。小五还是偷偷在房间看书。

她看书不求甚解,只是个死记硬背:“唐代开元之治时,朝廷在江苏句容县设置官场专门仿造夏商周三代铜器,这部分铜器上大部分有监官花押……”小五吃力地读着,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爷爷会在唐代铜器上画画了。于是继续读道:“这部分监官花押的成色……”

翻了一页,却是到底了。

这看书看一半也是很为难啊!小五想了想——趁爷爷不在,我就去偷偷看下下部分吧!

下半本在爷爷的房间,但……具体在哪儿也不知道。

她摸了摸脑袋——或许……跟老二他们一样,爷爷喜欢把好东西都藏在床底下吗?

亏得个头小,她爬进了矮矮的床底下。只见里面摆满了杂物,上面落了好多灰。只有一个布包上没什么灰尘,她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打开。看到里面有三样东西——一个檀木盒子,但是密封死了。一把木头做的牌子,通体呈现一种古怪的檀木色。

还有一本残籍,封面上飘逸清秀的《陈氏鉴宝掌故》六个大字,下方署名“陈归宁。”

角落上标注了日期——1981年……1982年……1983年……到了1983年却戛然而止。

小五天真心性,她爬出了床,偷看爷爷的秘籍入了神,一看就看到了底。

看完了唐代部分,才看到“宋代又有台州铸……”这一部分,下文又没了。接着是半本空白,她有点失望——难怪爷爷不仿造宋代以后的各种铜器呢!原来这个写书的“陈氏”只记录到了宋代的台州铸青铜器部分,下面就没有了。

刚想把书抱回去,一起身笔记本掉在了地上。却有一抹红色的痕迹隐隐约约一闪而过。

小五愣了愣,终归掀开了封底。却看到这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印着一个血掌印。那浓烈的猩红刺目,仿佛有说不清,道不尽的哀怨。

她有点吃惊,用自己的小手比了比这个血掌印——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这是谁的手掌印呢?

“小五!”门外的二姐在喊了:“你在哪?!”

她吓得一哆嗦,看了一眼地上层层叠叠的油纸,心里一阵后怕。收拾是来不及收拾了,干脆把这一本笔记本揣在了怀里,然后爬了出去。

出来的时候,小五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间出了门,却看到了二姐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捏住了她的耳朵。

“小五,发什么呆!快出去啊!爷爷这一回带了不少东西呢!”

“哦,好。”小五茫然地应了一声,大大的眼睛瞧着二姐,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那一本《陈氏鉴宝掌故》还没换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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