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仓惶转移至家庙,没错,金陵城东坊市的老宅地下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的薛家家庙。家庙素来一清苦闻名,在这里的都是清修的和尚。薛家家庙也不做荒年赈济、舍粥施饭的邀名之举,仿若就是红尘中的一朵白莲,只在这深山追求佛祖大道。如此名声,连流民都不愿来,每日青菜豆腐的素斋,如何比得上城中繁华、大鱼大肉的诱惑。
到了家庙,薛逊先去看过薛王氏。密道走的是直线,可也依旧是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一路上薛王氏不假他人之手,一直自己抱着薛蟠,沉甸甸的赘在手上,着实辛苦。
“浩哥,浩哥,你来了……”薛王氏一见厢房门开,就喊了起来,这时候不通禀直接进来的,只有薛逊了。
薛逊大步进来,看薛王氏脸色红润只微微气喘,知道往日锻炼起的效果,略微放心。薛逊伸手接过孩子,发现薛王氏条件反射似的就躲,薛逊愣了愣,“阿素,是我,别怕,是我啊!”
薛王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忍不住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道:“浩哥……”
薛逊右手接过孩子,左手漏着薛王氏,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安慰,让她把一整天的委屈和惶恐都哭出来。不用她说,薛逊也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惊吓,一路上肯定惊疑不定,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抱走孩子,薛王氏的手不自觉的还是弯曲怀抱的姿势,果然是吓坏她了。
“阿素,别怕,别怕,我在呢,浩哥在呢。这些早就在我的预料中,你知道的,我们会平安,我们还要看着蟠儿慢慢长大,还要给蟠儿添弟弟妹妹,还要看中孙子孙女出世,给咱们添重孙子重孙女儿……”薛逊喃喃细数,薛王氏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靠在他的肩头无声抽噎,冬天的衣服这么厚,薛逊也能赶到颈项边湿了一片。
“好阿素,累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蟠儿就在枕边,我们一家三口好好歇息。”薛逊半骗半哄的把薛王氏扶上床榻,跟来的丫鬟十分细心,已经把火炕烧热了。也就家庙有火炕,因为清苦,没有那么多保暖的炭火、材料,才用了在北方普遍的火炕。
薛王氏又惊又累,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了,薛逊等她睡熟了,才出门去。
门口蔚蓝和湖绿站在门口听候任命,往日满头珠翠的侍女,现在只用发带绑好头发,没戴累赘首饰,身上穿的是胡服窄袖,脚下踏的是长筒平底靴。
薛逊随意瞟了一眼,心中满意,能留下来的都是知情识趣儿的,他们这一路说得好听是战略转移,其实与逃亡无异,再来点娇娇弱弱的副小姐,可吃不消。
“火炕是谁烧的?”薛逊问道。
“回主子,是奴婢。”湖绿福身道。
“嗯,你很细心,日后继续保持,好好照顾太太。”薛逊夸赞道,再问:“识字吗?”
“略微识得一些,往日帮太太管理嫁妆,照管库房。”湖绿轻声道,用最好的姿态、最精炼的语言把自己的才能表述清楚,又不能有勾引男主子的嫌疑,背心都开始冒冷汗了。
“很好,日后自称属下吧。”这个年代女子能识字、会算账,已经是了不得的人才了。
“太太和少爷在里面睡着,你们精心些。”薛逊嘱咐一句便大步往外走去,形势危急,能抽出片刻陪伴妻儿已经是难得。
蔚蓝和湖绿躬身目送薛逊走远,才惊喜的跳了起来,相互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喜,想要尖叫又响起房中太太和少爷还在休息,只能捂着自己的最,眼神是藏不住的高兴。
“湖绿,恭喜你,恭喜你,入了主子的眼,日后定会被重用的!”蔚蓝压低声音道,激动的都破音了。她们做丫鬟的,心思正,不想爬上男主子的床,上进的唯一出路就是得主子的青眼,发挥自己的才干,日后配给管事。
“同喜,同喜,现在外面,患难见真情,好好伺候主子们,总有我们的出路。”湖绿也安慰蔚蓝道,往日蔚蓝才是他们是四大丫头中最细心的,这次反而把她显出来了。不过锥在囊中,其末自现,主子必定能看见蔚蓝的好处。
“是啊,我就盼着这么一天。现在卷碧姐姐和竹青姐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一路上上镇静自若,戏文里的将军也就这样了,我日后若是像她们这样威风能干,真是……真是……死也值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说什么不吉利的。咱们且要好好活着,给主子们分忧呢!”湖绿笑道,她们能被留在老宅中,自有其不凡之处,至少心性坚韧,在流民冲城的时候,也没有乱了分寸。在危机时刻庆幸的是和主子共患难,而不是抱怨时运不济。
若是薛逊听到这些话,肯定更加欣慰,他手下的丫鬟可不是用来暖床浪费的,又这样的见识,不好好培养任用,简直暴殄天物。
薛逊走到正殿厢房,这里供奉的都是文殊菩萨,菩萨还是慈眉善目的供奉在高台,台下是散座各方的心腹,他们面前摆着酒肉,在寒风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见薛逊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有人还不着痕迹的擦嘴,在佛寺吃肉,太放肆了些。
薛逊仿若没看见,他虽有奇遇,对神佛却是不信的,至少这些泥塑木胎,没有救苦救难的本事。
“都坐,冬日寒冷,大家喝酒取暖可以,但只限于取暖,不可大醉,要留出当值的人,外面乱象纷纷,可不比往日在家中。”薛逊叮嘱道。
“主子放心,不敢上烈酒,铁头儿从来是滴酒不沾的。”金兽回道,铁头儿说的是护卫统领铁血。
“嗯,有分寸就好。”薛逊颔首,问道:“银霜,现在城中情况怎么样了,还能收到外地的消息吗?消息链可畅通?”
“金陵城中被流民冲击一场,遭殃已严重的还是东西两坊市,平民遭灾不多,袁守一已经调了驻军过来,流民不堪一击,平乱是迟早的事。”
“唉,袁守一出身袁家,也是本乡本土人,自会会护着的。”袁家就是万国商会发起人的五家之一,在金陵也是鼎鼎大名的豪商。“金陵城太重要了,这次流民自然不足为惧,可给了心怀鬼胎的人一个示范,瞧着龙兴之地的金陵连几个流民都能攻破,打金陵城主意的人会越来越多,金陵的厚城墙,早晚有撑不住的一天。”
“主子万勿担忧,这次不过是袁守一被调开了,若是……”
“旁人又可会管什么若是,天下都只看到了金陵城破,还是被一群毫无战力的流民攻破的。有一就有二,不仅是金陵,其他城池也要遭殃,其他流民见了,难道不会由人及己。”这才是薛逊担心的,破窗效应什么时候都在,朝廷的压迫再残酷,百姓流离失所、流浪各方已经好几个月了,可都没出大乱子。“起义”的号召一发出,必定四面开花,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必然下降。当初在秦朝的统治下,难道没有比陈涉吴广更悲惨的事情吗?肯定有的,可是其他人都忍了,所以还风平浪静,可等到陈涉吴广揭竿而起,天下就纷纷响应,强大的秦国开始分崩离析。
众人也纷纷沉默,开国才三代,在座诸人也是听过老人讲古的,当年南宋不也据长江天险,守着金陵城负隅顽抗的一百五十年。当时这座石头城可真是有石头一样的硬骨头,在蒙古铁蹄下也没倒,可如今居然被手无寸铁的流民、自己人冲击了,其中滋味,酸苦涩口,不可言说。
人人心情沉重,谁也不想说话,情势就在这里摆着,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才享了百年太平,谁也不想天下再乱起来。
“主子,您可有想过揭竿而起?”在一片沉默中,马先生突然石破天惊的问道。
揭竿而起?农民起义吗?眼前的流民作乱,在他眼中只是史书上简单的四个字——农民起义。
是战争、官僚地主的压迫,冲击了抗压力极其微弱的小农经济,才有了这场席卷半个国土的流民之乱。可他薛逊又是什么好人吗?他不止是商人,还是地主,还是官僚,是官商勾结的典型,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也是贫者无立锥之地,所有土地都掌控在薛家手中,不过是佃农的日子好过些而已。这个年代的商人,是商人和地主的结合,他若是反了,反什么?反朝廷,他和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而今形势不明,他若是做了这个出头鸟,把王朝所有的兵力的吸引过来怎么办?陈涉吴广也是第一个起义的,史书上是留名了,可翻开史书什么时候看第一个起义的笑到了最后?不经历波折困难,不会轻易成功,他能冒险吗?拿面前熟悉的面孔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薛家和别人相比又有什么优势?现存的商业网络、地下王国,只要一有战争,很快会被切断,他又如何战掌控下属,他能给下属带来什么利益?
难道自己真的要做历史沧海一粟中的浪花吗?
马先生的问题薛逊不能回答,在座诸人也面面相觑,这个问题他们也没有答案,没有劝主子起义的决心,也不敢劝主子放弃,谁也担不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