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宫女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位贤主子,平日里最是端庄平和，从来不见她与人红脸过。到底是什么惹得她动了这么大的气？
抱琴给元春递了一杯玫瑰露,小声宽慰道：“何必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气坏了身子？瞧瞧胜公公方才送来的这么多赏赐,眼下哪个宫里的娘娘能有这殊荣？娘娘您发个火不要紧,这知道的是您在教训奴才，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对赏赐不满意呢。”
元春猛地清醒过来,忙正了正色，用一贯的语气淡淡地对跪在底下的下人道：“罢了,不过打碎了一个杯子。本宫一向宽厚待人，今儿就不罚你们了。都下去吧。”
宫女太监一听,此时此刻巴不得自家娘娘能放了他们呢。赶紧麻利儿地跪下谢恩退了出去。
待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元春才又冷下脸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边的楠木小几。冷笑一声道：“哼，怪不得上回娘让宫里的人稍口信过来说,迎春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原来寻思着,一个二木头能兴起多大风浪，左不过一个不得宠的庶女，想法子冷落了、打发出去便是。还能让大房的人骑到咱们二房头上不成？没想到，这次八成又是她从中作梗，让我也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从前在府里时,我怎么没发现她是个精的？”
抱琴道：“今时不同往日,木头也能成树精。娘娘切不可为了这些小事乱了方寸才好。”
被抱琴这么一提醒，元春渐渐清醒了过来。“说的是。有时候，本宫愈发觉得母亲机敏不过从前了。对付一个庶女还需要求到我这边。我这才刚册封,连站都没站稳。她们就给我出这么个难题。这下可好了，宫里一个个的，都盯着我跟乌眼鸡似的。后宫里最忌讳树大招风，皇上称赞父亲节俭，可满朝文武谁不笑话咱们荣国府里穷？”
“娘娘说的对。太太的事情，就叫太太自己去解决。奴婢相信以太太的能干，那个二小姐得意只是一时的。您想，庶女靠的就是主母能给自己赏脸。那大太太既不得老太君欢心，又不得大老爷青睐，二小姐缘何能起得来？娘娘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尽快诞下龙嗣。”
一语惊醒梦中人。元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可不能为了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坏了我自己的大事。至于那个迎春，欺负人都欺负到头上了。本宫自然也不能不对付，咱们慢慢走着瞧。”
想到这里，元春淡淡地弯了弯嘴角，气定神闲地端起手边的玫瑰露，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
接连打发了好一通上门旁敲侧击的媒人、贵妇们，贾母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这个外孙女来。原本在黛玉刚来府里的时候，她是十分有心想把宝玉和黛玉凑到一块儿来的。不为旁的，只因为这两个孩子在她眼里，都是世上顶顶珍贵的。
黛玉出自书香世家，父亲是探花郎、又是朝廷二品大员，母亲是自己的嫡亲闺女，论模样论家底论品行没有一样衬不上荣国府；宝玉是荣国府的嫡孙，又有着衔玉而生的美名，秀雅温润，丰神俊朗，待女孩子又极其地好。两个孩子平日里又都爱个春华秀月的诗啊、花儿啊，若是能凑到一块儿过日子，准错不了。
可当林丫头在府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贾母却不这么想了。林丫头虽然对这位表兄恭敬有加，可却不是十分亲近。兴许与头一回进府时，可巧碰到宝玉对永安侯公子言语上稍有不礼有关。让孩子心里对宝玉留下不好想法了。
于是自己便也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左不过自己还能再活两年，一时间也不会撒手去了。待黛玉慢慢长大，自己也好帮着相看些。
这一次家中出的这件事情之后，京城不少高门大户的人家竟然都上门旁敲侧击地打听黛玉。八成是看中了她一来带着丰厚异常的嫁妆，二来又没有爹娘在世能撑腰，将来嫁到夫家去，只怕一个弱质女流也守不住钱财，那嫁妆还不是要被婆家诓骗了去。
贾母虽然有时候在对待宝玉的教养上有些娇惯糊涂，可毕竟是侯门千金，又活了大半辈子，很多事情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如果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把玉儿许配了出去，那回头到了地底下，又怎么跟敏儿交代？
这些天，自己也带着黛玉和家里的几个丫头陆续去赴宴，也没看黛玉对其中哪家公子青睐有加。虽然女孩子家脸皮薄，又守规矩。可自己是过来人，都懂得。闺中千金，哪个少女不怀春？
碰到个清俊的男子，或者光是听着谁的英名，就难保不动心的。
难不成心中还是有着宝玉？贾母在心中思忖着。
眼见鸳鸯打起门帘，笑盈盈地道：“老太太，二姑娘来了。”
从那次落水之后，鸳鸯便觉得这位二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了。即便是个庶女，府里的下人现如今也不敢对她小觑。便是老太太，对大房也比以前客气多了。
鸳鸯是个有眼色的，对这位二姑娘也没有什么坏印象，自然也客气有加，道：“姑娘快进来，老太太刚才还念叨着呢。你就来了。前天琏二爷刚从吉祥如意斋带了仿宫里的点心，我来端一碟子给姑娘尝尝。”
迎春谢过了鸳鸯，便径直走到了贾母跟前，请了安。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也晓得自己在贾母心中的分量还不至于到了十分想念要叫过来看看的地步，恐怕是有什么话要问。
她也不做声，只顾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这样子像极了先前她逆来顺受的模样。看在贾母眼中，却觉得很是陌生。
这两年，贾母是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孙女了。
鸳鸯端了点心上来，迎春见那盘子里是豌豆黄、奶酪糕、栗子酥、菊花酥四样小点心，还有一盘松松软软的糕，上头浇了一层乳酪，底下却是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何物。
贾母笑道：“这是你二哥从外头带回来的洋点心，我嫌苦，你尝尝看。”
迎春却也没推辞，起身谢过贾母后，便小口地尝了一块。的确是先前不曾吃过的式样，这样的好东西，怕琏二哥哥也只是舍得大方一回给老太太买上一份。
贾家早就不似先前那般风光了，荣国府里的人却还是过着以前那般花天酒地的生活。想着这回元春姐姐封了妃子，二叔他们要给她大动土木盖省亲别墅。迎春忍不住皱了皱眉，上一世为了这个大观园，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出。
一个偌大的府邸，不知道开源也不知道节流，纵使底下有再多的田庄、铺子能收租子，这么多的子孙，还都是败家子孙，祖上这点产业迟早要被挥霍光。而元大姐姐一死，皇上后脚就抄了贾府，可见对元大姐姐的感情也就那样。
见她吃得矜持有度，丝毫不似赵姨娘养出的环哥儿一般畏畏缩缩，像没见过好东西似的。贾母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邢氏这个大儿媳虽然平日里笨嘴拙舌的，也不会办事，嫁给老大之后，倒是把琏儿和迎春一双儿女带的不错。
迎春只用了一点点，便用帕子擦擦嘴，不吃了。
贾母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见外了，若是探春和惜春丫头在这里，才不会吃的这般小心翼翼。换作是湘云，恐怕早就狼吞虎咽了去，吃完了还要问有没有。”
迎春淡淡笑笑，“湘云妹妹总是泼皮，讨人欢喜。”
贾母哑然，“她个猴儿似的，跟宝玉从小一处长大，如同兄弟。我只当她是个男孩儿。依我看，家中这几个女儿，都不如黛玉。即便你与探丫头，也都自小学些琴棋书画，也比不过林家的世代书香。”
此话一出，迎春便对贾母的来意猜到了一大半，只平静地笑道：“林姑父、姑母教女有方，林妹妹我也欢喜的很。家中的兄弟姐妹，诸如宝玉、琏哥哥、就连薛家的蟠哥哥，哪个不欢喜林妹妹？”
三言两语便把这里头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不论宝玉同黛玉是不是有情义，一句“兄弟姐妹”，就把话显露出来了。
迎春丫头老实，不似宝丫头那般说话藏着掖着，她这么说看来自己原先的想法竟是错的了。
一时间，史老太君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高兴，若是林丫头将来能嫁进贾家来，自己也能常常见着。一家子舅舅、哥嫂的也都熟悉。
这下看来，是没那个缘分了。
自己年事已高，家中老大糊涂，老二现在看来，也和他那个媳妇沆瀣一气了。自己能为黛玉思量终身大事的也就剩这么几年的功夫了。
待迎春走后，贾母很快地在心里给盘算出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来。都是京城说得上的富贵人家子弟，或是如当年的林如海一般家世清白的清贵人家。对于黛玉来说，没爹没娘，嫁到京城一般的世家望族，总归过得会不大如意。那些门阀，自己是晓得的。都是看女子娘家的助力有多大。
这阵子来上门的，不少都是先前还有头有脸，这两年渐渐内里中空需要银子的。这样的人家当然也不能要。
还不如找个翰林院的文人，日子虽不会泼天富贵，却也琴瑟和鸣。
思虑了几天，门房又给送来一份帖子。这回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人家，而是上回差点得罪了的定北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