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翠姨娘的事情,王氏的确难辞其咎。本来到了她这个岁数,儿女双全、娘家殷实,手里掌控着中馈,婆婆器重、丈夫尊重,即便是抬进来一个姨娘,也着实没有多大影响。
可王氏心里却久久意难平。这翡翠不同于一般的丫头,她是老祖宗屋里出来的人,多少得给老祖宗面子;如赵姨娘之流,即便是有儿有女,现如今已人老珠黄了。可翠姨娘却正值风华正茂,容貌秀丽、身段风流,更生了一副好嗓子,说起话来声音婉转清甜,跟那黄鹂鸟似的。
一声“老爷”叫得贾政骨头都酥了。
贾政虽然不像大老爷贾赦那般昏庸荒淫,却是个挑食的。一般的女子他这种“正经”的君子是看不上的。唯独身边缺一朵温香软玉的解语花。王氏为人太过端庄矜持,赵姨娘更是那掉进泥土里的鱼眼珠子。
这时候,翡翠的出现,无疑是在贾政困了的时候递上了一个枕头。
那翡翠自从晓得了自己家的兄长赌钱输了银子害得自己走此下策,背后的缘由都是她之后,便处处明里暗里和她作对。本来寻思着,这趟老祖宗出门,便在家里给翡翠好好立立规矩,让她吃点苦头,治治这个小妮子。结果哪知道,一个下手没轻重,竟叫她打落了胎儿,
本以为这事情做的天衣无缝,谁知道竟叫老祖宗知道了。王氏咬碎了一口银牙,跪在贾母跟前,抹着泪道:“母亲,这么多年,儿媳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我一直尊崇孝道,恪守本分,从来不做逾矩的事。翠姨娘原本是从您这里出去的丫头,我怎么可能害她?她那日病了,我便要给她请郎中诊治;谁晓得她并不信任儿媳,自己托信得过的婆子从外头给请了郎中来,哪晓得是个庸医,这才把肚子里的孩儿给打落了。”
贾母冷冷地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承认了?这世上的庸医再庸,一个郎中连最起码的喜脉都诊治不出来,也就不配出师行医济世了。除非是有人希望他这么诊断。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林丫头家的族伯们是从哪里弄来个姨娘庶子冒充林如海的儿子?”
王氏心中大惊,果然老太太还是知道了,却是直立起身子,“我不晓得老祖宗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母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对王氏忽然生出一分失望来。这个二儿媳,自己偏心了太多年,更信任了太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可以说自从老二媳妇嫁进来,她便退居了二线,将荣国府的庶务都交由她处理。
原本觉得,老二媳妇虽然和敏儿不对付,可小姑子嫂子之间本就常有不和。这也无伤大雅。王氏为人厚道,做事妥帖,上上下下更没有说她一个不字的。邢氏和王氏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口舌笨拙不说,心眼也实心,却不是个淳朴之人,爱精打细算,到底是小门小户里出来做继室的,比不得王氏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
可短短这么几年,这个老二媳妇何时竟变成了这般模样?还是自己原本就没有看清人。小肚鸡肠记恨着多年以前敏儿和她之间的恩怨、苛待;还惦记着玉儿这个没了爹娘的孤女财产;自己作为一个侯门嫡女,嫁给老国公以来,从未做出苛待妾室之事。便是老国公生前那一两个姨娘通房没有生育,之后自己也给足了盘缠放她们离了府。
贾母静默地望着屋里点着的一盏孤灯,忽然觉着自己真的老了。老的老眼昏花,耳不聪目不明,兴许很多人,她活了一辈子,也没能好好地看清。若是老大以前的媳妇还在,兴许现在也就没那么乱了。
只可惜不是个长寿数的。年纪轻轻就没了,后来续弦的邢氏,竟是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罢了,我累了。你且下去吧,我只希望你说的话能有一分真心。若还惦念这么多年我这个做婆婆的,对你的倚重和情分,就回去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好好反省反省。兴许是家里的事情太多,你也管不过来。从明日起,这些庶务就交给凤丫头和你大嫂打理吧。”
王氏一怔,旋即咬咬牙,“儿媳谨遵老祖宗教诲。”
从荣庆堂出来,王氏只觉得头重脚轻,胸口似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起来。
在荣府里风风光光了这么多年,第一回有这么灰头土脸的时候。
回到自己屋里,王氏咬牙切齿地对彩云道:“去把周瑞家的喊过来。”
“是。”
不一会儿,周瑞家的便跟在彩云身后,急匆匆赶来。她曾是王氏的陪房,是从王家带过来的忠仆,头先看见王氏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由有几分心疼道:“太太,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您忧心成这样?”
在她眼里,这个王家嫡女,千金大小姐,从长大到嫁人一路顺风顺水,除了珠大爷没了这件事,还从来没有过能让她烦心的事情。
王氏把方才在老太太那里的所见所闻都给周瑞家的背了一遍,周瑞家的心里不由一咯噔。
忙道:“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为了一个丫鬟抬的妾室要罚太太不成?”
王氏冷笑道:“她可不就是想罚我!道我不知道,她们贾家一个个的都是黑心的种子。当年之前的大嫂在时,她处处倚重大嫂,我在一边忍气吞声了多少年?受了贾敏那蹄子多少闲气?好不容易大嫂没了,我费了多大心思才让老太太留意上邢家,叫邢氏拿蠢货进了门。这才多久?现如今我们珠儿没了,看着宝玉还小,琏儿做了官儿巴结上了永安侯,就巴巴儿地去赶着大房。我也就是没了几分利用,这就想甩手丢了?”
周瑞家的忙道:“使不得呀!太太可不能这么样说。”
王氏还欲再争辩,却听周瑞家的义正言辞道:“太太是个有心气的,这个小的都知道。可您也不想想,那老太太也是个有心气的。撇开旁的不说,您这一两年做的事情,的确是叫老太太伤心了。您也不想想,那黛玉是她嫡亲外孙女,当年老太太又是那样疼爱敏姑奶奶,您明里对林姑娘不亲近、反而抬高自己的外甥女,暗地里还叫老太太知道了你算计林家的财产,她能不对您失望吗?”
王氏咬牙道:“那能怎么办?难不成由着那老糊涂把宝玉配给那病秧子?”
周瑞家的看出来,王氏此时此刻是被这些一连串的打击冲昏了头,平时的精明强干劲儿,一点都不见了。于是只好好言相劝道:“夫人太心急了。您也不想想,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什么?”
“自然是宫里的大姑娘。”
一提到元春,王氏不由眼前一亮。
“姑娘能在宫里站住脚,入了圣人眼,那就是光宗耀祖的荣耀。是谁也企及不上的。哼哼,琏二爷就是再怎么着,一时半会儿也爬不了太高。他永安侯府又怎么样?还能比得上出一位宫里贵人的您?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哪一天元大姑娘做了皇妃、贵妃!到时候只怕琏二爷、永安侯巴结都来不及,您还愁老祖宗不器重您作甚?”
周瑞家的一席话,说的王氏豁然开朗。是啊!宫里的消息传出来应该**不离十了,只要元春做了皇妃,那她就是国丈母了。区区一个贾琏,她还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王氏顿时一扫刚才在荣庆堂的晦气,重新扬眉吐气起来。可是……
王氏皱了皱眉,问周瑞家的道:“那我现在就什么都不用做?”
周瑞家的咋心里叹气,这大小姐到底是养尊处优、顺风顺水惯了。眼下才出了点小岔子,当年把大权揽到手里的那股子劲儿去哪儿了?
“太太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您想想看,无论是之前给林姑娘做人参养荣丸的事,还是怂恿林家族伯找假庶子的事,以及这翡翠的事,本来都是在太太您的算计之中,怎么好端端的都出了岔子?”
王氏皱了皱眉,“这些日子我也在想着,就说那翡翠,本来我是想让她爬上大老爷的床。结果……”一想到这件事,王氏就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个苍蝇一样难受。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大房?”
总算是明白了些,周瑞家的对着王夫人比划出了两个手指头。
“二?”王氏眉头紧锁,“你是说凤丫头?”
周瑞家的摇摇头,“这里小的就要插句嘴了。二奶奶一直对太太您这位姑姑可是忠贞不二的,您不该为了琏二爷当官儿风光的事情就和二奶奶生分了。二奶奶是您在这府里除了宝二爷以外唯一的王家亲人,您可不能把她往外摘。那可真就随了有些人的愿了。”
王氏红了脸,“前阵子我也是糊涂了,凤丫头自然是我亲侄女,我怎能和她生分了。”
“那就是了。”
“可不是凤丫头你说的是谁?”
“二姑娘。”
“你是说迎春?”王氏大惊失色,“那个二木头。”
周瑞家的点点头,“您可别小看二姑娘,我心里瞧着,这位二姑娘很可能这么多年都是藏拙呢。有一种人,看起来老实,一点威胁都没有,其实最可怕。您想想,人参养荣丸那事、翠姨娘当时是在她跟前、这次去扬州她也在林姑娘身边……哪一件不和她有关?”
王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年,自己竟然是把这个小姑娘最是忽略了。一直那么不起眼,连话都不说。自己怎么会想不到最近她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怪着看她和黛玉走的很近,这次去扬州,老祖宗谁也没带,带的却是她。自从上次去了定北侯府回来,老太太就开始喜欢迎春,而对探春的态度却冷淡了下去。
“你是说迎春处处都为大房?”
“您想,这二姑娘岁数也不小了,很快就要说亲。大老爷那等糊涂,大太太又不管事情,加之也不是她的亲娘。她能指望谁?老太太呗!讨了老太太的欢心,自然能得一门好亲事。而老太太最喜欢黛玉,她便亲近黛玉。”
王氏听着周瑞家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
“哼,一个庶女,没有亲娘在身边,也想爬到我头上。我这就叫她好好消停消停,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