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表弟回道。
“谁知道呢?”你说。
你们坐下,睁大眼睛互相看着,有一点担忧,一点激动,不时从肩头望望壁橱那儿,好像半是害怕半是期待地看见魔仆从关闭的小门下面飘然而来。
庞大而乌黑,像一团烟,长着炯炯的眼睛和当作嘴巴的一道浅沟,后面拖着没有腿的大团块,仿佛噩梦中见到的虚幻之物。
这就是魔仆,童年时代家中小屋里的居住者。
小屋是外公家楼梯顶头的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个架子,一张旧写字桌和一把靠椅,那是一间阳光和月光永远射不进去的、他的壁橱是黑暗与黑暗之物住处的小屋。
仇恨和畏惧生出来的魔仆像从魔瓶里钻出来的妖怪,一个瓶中小妖,一个阿拉伯的仆人。
恰恰是小孩这样的东西才会幻想。按照他记得的图书和想象力,按照他吃的苦头和怨恨,按照他对成人世界的反叛,编造幻想。
那个神秘不解的成人世界用它的规定不可理喻的管制一个儿童。
慢慢的,慢慢的,你长大了。
你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青年了。
你走了,表弟也走了。
你离开了外公的家,你逐渐用一种新眼光看它了,你好像在迈步走上一条长长的巷子离它而去,你回首看它,看见一个闲散快乐的老地方。
一个孩子成长的好地方,它立在地平线上,好像是儿童时代一个平静的庇护所,不过这时看不见了,被隐隐出现在前面的岁月甩在后面。
你忘了。
你忘了那些马匹和马鹏,你忘了已故的老阿豪和离去的厨娘;遗忘的那个嬷嬷,她嫁到南美洲去了。
这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
你忘了你曾跟她说过一两次话的那个穿蓝衣裳的姑娘,你忘了儿童时代的小路和儿童时代的方式。你忘了楼梯顶头那间关闭的小屋。
你忘了魔仆。
你从来没有自问过他怎么了,你也许认为他逃进了他出生的那间黑壁橱的某个缝隙里了。
岁月流逝,你发现了另外一个穿蓝衣裳的姑娘。
你和她结的婚,在城市里安了家,有了孩子。
你受人尊敬,你是谢靖,你根本不是“谢靖,你这个坏孩子”了。
但是偶尔当你听见妻子这样说你们的孩子时,就会生出一种模糊不清的烦恼和记忆,想起已经和刚刚忘却的事情,是你知道的事,可是已经看不清楚,不能再抓住的事。
时间对你是一维的,你极少回首往事,你忙着前瞻,度量着留给你的越来越少的时间还有多少,忙得顾不上去算逝去的时光,忙着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忙着交所得税、财产税、应付人口调查员、捐款和做俱乐部会员。从来不想时间不会为梦中的幻想而停留。
时间比空气更难以捉摸,比家里小屋中的灰尘更为渺茫。
小屋属于远去了的、似有还无的已逝的童年。
一天,孩子们叛逆与你,提出他们的要求。
“爸爸,我今年暑假不想去野营,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