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名大笑道:“宫某正欲一睹宇文先生风采!”说罢便将短刀交还陆离手中。苏执回头看时,一个气宇轩昂的白衣男子阔步走来,但见此人目光坚毅,英挺俊朗,一柄宝剑斜跨在背,长衫垂地,肤色白净,飘飘然有世外高人之慨。苏执、陆离及在场诸人见他气度非凡,无不是大为心折,那扫地的老者亦是一怔,双目陡然精光大现,死死地盯着白衣男子。白衣男子走到宫无名身前,躬身说道:“在下晚来一步,请宫先生恕罪。”宫无名呵呵笑道:“宫某剑术平庸,实是勉为其难,宇文先生来得正当其时。”白衣男子说道:“宫先生过谦了。”
苏执悄声问道:“此人是谁?”陆离悄声说道:“他便是铸剑谷谷主宇文濯。”苏执一惊,宇文濯这名字他早前便听宫无名说起过,似乎也是受那杨先生之托前来保护自己的,但没想到竟在这五泉山上与之相会,且甫一现身便是高手对决的场面。苏执虽不知铸剑谷谷主何许身份,但此时陆离神色肃然,脸上再无调皮嬉笑之态,想必这宇文濯定然是名动江湖、如雷贯耳的宗师巨匠。宇文濯与宫无名施过礼,转头看着那老者,说道:“在下不才,愿领教阁下高招。”那老者神色漠然,仍是右手持剑指地,剑身微微颤动,显是他面对宇文濯这等绝顶高手,虽看似镇定自若,实则甚是紧张,早已经运功在臂。
宇文濯缓缓抽出宝剑来,倒握剑柄说了声“请”,那老者也不谦让,右臂一震,长剑发出“嗡嗡”的鸣叫,剑尖处寒光一闪,朝宇文濯当胸刺来,宇文濯并不出招,左脚向后退一大步,那人未等剑势用尽,手腕翻转,长剑斜斜地向宇文濯面门切去,宇文濯再退一步,手中宝剑却仍收之未动。那人两击不中,脸上也看不出喜怒来,只将手肘折起,长剑无端弯曲如满月,身上身猛然一抖,剑尖处寒光闪耀,右臂如与长剑合为一体,骤然暴长,带着尖锐的啸叫声直向宇文濯咽喉刺去。此人连发两招,攻势甚急,虽皆未命中,但逼得宇文濯连退两步,气势上高下立分,第三招更是既快又狠,声、形俱是动人心魄,众人无不张大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宇文濯。但见宇文濯右臂霍然抬起,横剑在胸,“当”地一声脆响,那人的剑尖已点在宇文濯剑身之上,宇文濯双腿并拢,孑然而立,而那人则飘然退后数尺。
宇文濯道:“三年未见,公孙先生剑法精进如斯,佩服!佩服!”那人闻言,脸色陡然大变。适才他连进三招,一气呵成,虽将宇文濯逼退两步,但三招一过,宇文濯非但止住颓势,且看出自己来历,武功高强犹在其次,其见识之广、辩人之明亦足令人敬服。原来此人三年前曾与宇文濯有过一面之缘,此后便绝迹江湖,游历蛮夷之国,数月前更是遭遇奇人指点,剑法和内功修为皆是突飞猛进,但同时亦致面貌大改,行走江湖数月来,早已无人知其底细了。当下淡淡说道:“公孙龙今日得以再见谷主雄风,实为不胜之喜。”说罢右臂一震,复又猱身而上。他知对方乃一代剑术宗师,自然丝毫不敢大意,出手便倾尽全力,招式大开大合,气势咄咄逼人。他手中宝剑细而且长,挥动之际剑身划过周遭气流,发出刺耳的鸣叫,令剑势更为凌厉骇人。其时正是旭日高升之时,山顶阳光明艳,公孙龙甫一发动,登时剑光点点,将宇文濯高大的身躯笼罩起来。在场诸人除宫无名之外,何曾见过这般高明的武功,无不瞠目结舌,心醉神迷。
但见宇文濯身形闪动,忽退忽进,忽左忽右,在公孙龙的剑光中穿来插去,脚不沾地,快捷绝伦,众人只觉眼前白衣飘舞,猎猎之声不绝于耳。片刻之后,一灰一白两团身影时而交织在一起,倏忽间又霍然分开,公孙龙剑势愈来愈快,内力灌注在细长的剑身之上,搅动周身气流嗤嗤作响,众人但觉劲风逼人,便不断地往后退避,坪中大片空地上只余下公孙龙、宇文濯,两人皆未出一言,唯闻剑气破空和衣袂飘动之声响彻山顶。两人相斗许久,竟未听闻长剑撞击之声传来,公孙龙剑势纵横、气象万千自不必说,宇文濯却只身形疾速飘动,非但未用手中长剑进击一招半式,连招架之功也未显现,如此一来,两人气势高下可判。在场诸人除宫无名之外皆是武功低微之辈,自看不出其间奥妙,只道公孙龙大占上风。苏、陆二人两手相握,心中砰砰直跳,谁也不敢说一句话,手心皆是津津汗水。宫无名面带微笑,神情轻松,转头说道:“苏公子以为宇文先生胜负如何?”
陆离面上忧色正浓,焦急地说道:“宇文先生大势不妙,宫伯伯须早些上前援手。”苏执却嗫嗫嚅嚅地说道:“小生目光短浅,不知说的对也不对?”宫无名颔首说道:“你先说说看。”苏执鼓起勇气说道:“窃以为宇文先生赢面占大。”陆离一呆,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懂甚么?”宫无名微微一笑,双手抱胸,对二人之话并不置臧否,陆离双足一跺,细细的汗珠从发际流了出来。
便在此时,宇文濯一声清啸,身子如离弦之箭般从公孙龙的剑影中退将出来,手中长剑轻轻一震,发出震耳的金石之音,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宇文濯快若流星,径直朝公孙龙疾射而去,长剑势如破竹,从公孙龙的剑影光幕中刺入,只闻“当”地一声巨响,公孙龙怪叫一声,噔噔噔急退十余步方才站稳,手中长剑已断成三截,右肩肩井处缓缓地渗出血来。宇文濯一招制敌,并不追击,收剑入鞘道:“公孙先生承让!”公孙龙脸色惨白,长叹一声道:“在下技不如人,多谢谷主手下留情。”说罢将手中仅余的一截宝剑扔在地上,纵身一跃,身子已在数丈之外,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
陆离大喜,迎上去对宇文濯说道:“宇文谷主好生厉害。”宇文濯看了她一眼,只淡淡一笑,便擦身而过与宫无名相见去了。陆离讨了个没趣,大感不快,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对周围山匪怒目而视。宇文濯走到宫无名身边,拱了拱手道:“宇文献丑,令先生见笑了。”说罢便转眼看着苏执,苏执见他不怒自威,壮着胆子说道:“小生苏执见过宇文谷主。”宇文濯见陆离时甚是冷淡,却对苏执说道:“武功技艺或可久久为功,但审时度势的眼界却未必人人皆有。”他此话显是对方才苏执于场上的判断称赞有加,苏执赫然道:“谷主过奖,小生半点武功也不会。”宇文濯闻言,脸上现出一丝讶异来,宫无名则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笑。
这边陆离见宇文濯夸赞苏执,直气得七窍生烟,对着山匪吼道:“这山头本姑娘占了,还不快滚?”山匪群龙无首,个个面面相觑,皆因这几人武功盖世,哪还敢出头说半个不字。须知山上百十号人皆是流浪四方,虽则是占山为王做了强盗,但几年来石涛管束甚严,与附近官府、百姓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端的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了,如今陆离要抢地盘,这百十号人又焉有去处?只是宫无名、宇文濯气势如虹,积威之下,谁人敢动?陆离受了宇文濯的气,正在堂上耀武扬威,将一肚子怒火全发在山匪身上,宫无名亦是跨步上前,护在陆离身旁,苏执不知道二人在干甚么,也是莫名其妙。便在此时,忽地一人挺身而出,说道:“姑娘何必欺人太甚?我来会会这位老先生!”此人正是李二虎,众匪见状,无不瞠目结舌。宫无名朝李二虎拱手道:“请了!”李二虎双拳紧握,走宫无名身前,奋力朝他面门击去,宫无名闪避不及,只得往后一仰,却被李二虎正中胸口,当时惨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来,身子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庙门,宇文濯、陆离、苏执三人大惊失色,齐齐奔将过去。宇文濯俯身抱起宫无名,四人不敢停留,头也不回的便飞奔而逃,李二虎发一声喊,也追出庙门。堂上众山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呆若木鸡。
于是四人再回到李二虎家中,李二虎的父亲早在屋外恭敬迎候,见到苏执等人,立时起身连连鞠躬,口中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不多时,又见李二虎归来,更是大惊失色,迎将上去嘘寒问暖,上下打量着儿子,生恐李二虎身上少了一根汗毛。苏执见他前倨后恭,而那对刻薄狠毒的母子却始终未曾现身,心中自然大是奇怪。苏执见陆离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心道:“陆姐姐机智过人,定是她使了甚么法子。”李二虎与父亲打过招呼,见苏执等四人要走,父子二人皆过来送别,苏执虽与此人相聚未久,但李二虎为人忠厚老实,身世又甚是凄惨,心中也颇为不舍。
四人辞了李二虎,又继续前行赶路,苏执终于忍不住问道:“陆姐姐,那李二虎家的怎地对他这般客气了?”陆离瞟了他一眼,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道:“我怎么知道。”苏执碰了个钉子,讪讪地望着宫无名,宫无名说道:“小丫头诡计多端,那李二虎日后是五泉山的山大王也未可知。”苏执早已猜到先前宫无名被李二虎打得口吐鲜血乃是陆离的诡计,但仍不无担忧地说道:“李二虎老实巴交,又全无武功,那些山匪如何肯服他?”宫无名呵呵笑道:“苏公子放心,女诸葛陆姑娘出手大方,奉她之命,老夫昨晚已传了李二虎一套拳法,一套刀法,虽是粗浅的入门功夫,但假以时日,要慑服山上众匪却也不难。”陆离听宫无名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苏执亦是大喜,他知宫无名神功惊人,自是不会有甚差池。当下讨好地说道:“他可须得多谢陆姐姐了。”陆离鼻子一皱,冷冷说道:“谢我干嘛?又不是我传他功夫。”苏执忽又想到一事,却不敢问陆离,只得自言自语道:“就怕李二虎孝顺,仍要受他爹爹、继母的折磨。”陆离眼睛一翻,没好气地说道:“有人赞你很厉害,你自去帮他便了。”她一边说一边瞟着宇文濯。苏执苦笑一声,再不敢与陆离答话。
宇文濯知陆离语中含刺,却也毫不在意。陆离见他冷漠的样子,心中更是生气。宫无名忽道:“宇文谷主,方才与你交手的那人莫不是西海的雪山一剑公孙龙?”宇文濯道:“正是此人,宫先生也见过他么?”宫无名点点头说道:“不错,约摸十年前他曾陪同雪山派掌门石文增到百草峡求医问药,其时此人还是石文增座下大弟子,因其嗜武入命,石文增有意传他掌门之位,故而宫某对他印象颇深。只想不到他甚为一派掌门,竟也屈身安禄山帐下了!”宇文濯道:“三年前公孙龙闯入江南御剑阁,大言炎炎欲要挑战阁主陈宗南,其时我亦在侧,陈阁主徒手应战,不过三十招便令其大败而归。公孙龙可谓少年得志,深受石文增器重,三十余岁便接任掌门,于年轻气盛之时受此挫折,竟舍下掌门之位销声匿迹,此事我原也不知,是陈阁主每与我说起此人,未尝不后悔当日败他过速。”陆离闻言插嘴道:“他自不量力,怪得谁来?”宫无名亦道:“陆姑娘说得有理,只是陈阁主责己恕人,素来为武林同道所景仰。”宇文濯又道:“今日在此地遇见了公孙龙,武功突飞猛进自不在话下,只是此人年不到半百,却如此老态龙钟,若不是他起手便使出玉龙三绝的剑术,我万万辨认不出此人来。宫先生医术冠绝天下,可知其中是甚么道理?”宫无名沉吟半晌,摇摇头,说道:“世间之大,何奇不有?又岂是区区宫某所能知也?”
宇文濯忽想起一事来,问道:“杨先生现在何处?”三人皆是摇头,苏执道:“晚辈自浔阳与杨先生一别,便再无音讯。”宇文濯又问起三人沿途所经事物,宫无名对陆离说道:“陆姑娘最先与苏公子相识,便由她向谷主禀报罢。”宫无名说得客气,陆离却丝毫不将这位威震武林的铸剑谷谷主放在眼里,只是宫无名吩咐在先,倒也不得不从,语气却是龌龌龊龊了,当下她便将自浔阳一路行来的经过说了,末了还要故作老成的叹一口气,阴损宇文濯两句:“宫伯伯与我为了这呆子,端的算得上出生入死,有人却偏偏迟迟不止,也不知是否胆小怕事哩。”宫无名深恐宇文濯发怒,忙道:“小丫头口不择言,宇文兄切勿介意。”陆离欲要卖弄关子,便问道:“谷主可知执弟身上带有何物,以至于令曳罗河穷追不舍?”宇文濯淡淡一笑,说道:“苏公子何事至此并无关紧要,在下乃是受杨先生之托,自当竭尽全力,至死方休。”陆离听他语气冷淡,但又说的郑重,不禁颇悔自己无礼。宇文濯又道:“陆姑娘岂不闻授人以渔的道理?我观苏公子聪颖过人,何不传他武功技艺,此去京城既是路途艰险,苏公子若是自有防身之技,便要少却许多烦恼。”宇文濯此话本无他意,陆离心思机敏,却隐约听出了责怪的味道,当即大怒道:“你怎知我没有教他?”说完便猛然想到自己胡乱教的东西苏执只怕半点也记不住了,忍不住粉脸一红,狠狠地盯了苏执一眼。宫无名道:“谷主高见,杨先生托陆姑娘传了苏公子一套内功心法,吩咐宫某共同修习。苏公子确是聪敏,短短二十日便有小成。”宇文濯道:“宫先生神功盖世,传道授业正当其所。”陆离说道:“人家可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哼哼!”
宇文濯知她话中有话,也不去分辨,只对苏执说道:“苏公子,自今日起,我传你一套剑法,学之也好防身。”苏执不喜刀兵,近日来更是目睹厮杀之状甚惨,宇文濯要传自己剑法,心中实大不情愿,但又不便抚他好意,心道待此事一毕,我仍是要回浔阳与父兄团聚的,如今只须应付他便可,当下便勉强答应,也不失了礼数,躬身说道:“小生愚钝,恐负谷主厚望。”宇文濯听他语气淡然,知他兴致不高,便道:“这拨云剑法乃是我铸剑谷中最是寻常的剑术,你只需学皮毛,足以防身即可。”苏执听他说得简单,心中便轻松许多。再去看陆离之时,但见她秀目圆瞪,小嘴张大,看看宇文濯,又看看苏执,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宫无名亦是一怔,面现惊异之色。
宇文濯从怀中掏出一本古籍交到苏执手中,说道:“此书便是《拨云剑谱》,你若得空便可翻阅。”苏执接过剑谱,心道不知这剑谱比之《艺文志》要来得明白易懂些否?宇文濯又道:“这套剑法共有二十四招,前二十招简单易学,后四招却晦涩难懂,你便只学前二十招罢了。”苏执巴不得越少越好,宇文濯此话自然大合他意,当下便翻开剑谱,第一页上写了十六个字:“契合为本,补天为宗;荡剑天下,谁人与共?”苏执见这十六个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大家风范跃然于八寸见方的纸上,心道这铸剑谷最为普通的剑术,却也是好大的口气!心下便颇不以为然。他随手又翻开后面,每页都画有许多舞剑的小人儿,旁边还以蝇头小楷作为注解,从第一篇开始依次是开宗明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风卷残云、拨乱反正、排沙简金蹬蹬,苏执见那剑谱前面甚是破旧,可见翻阅频繁,到第十招之后纸张便逐渐变新,十六招之后则更是少有人至。苏执见招式越到后面越加繁复,心中自然不喜,索性便翻至最后,乃是拨云剑法的最后四招,唤作匿影藏形、大浪淘沙、拨云见曰、浴火重生,所录的纸张虽显古旧,但仍平整光滑,应是极少有人翻阅之故。
宇文濯抽出背上长剑交到苏州手上,宫无名见状笑道:“谷主也忒心急了些。”宇文濯道:“早一日便多了一日的工夫。”陆离闻言自是大大的不平,只因宇文濯越是如此雷厉风行,便越发显得此前二十余日自己极是倦怠惫懒。宫无名倒是毫不在意,拉着陆离快走几步,说道:“陆姑娘和我便在前方等候,勿要耽搁苏公子学剑。”宫无名本意是不欲窥探铸剑谷绝学,只是他为人恭谨,又不明说以免尴尬。宇文濯却知他意,说道:“无妨,在下正要请宫先先生指教。”说罢他便俯身拾起一根树枝,依照拨云剑谱第一式“开宗明义”,教苏执连将起来。苏执实则老大不乐意舞弄刀剑,但其言已出,不好临阵反悔,只得一路前行,一路在宇文濯的指点下修习拨云剑谱。他于武功之道一窍不通,好在宇文濯也并不厌其烦,悉心指点苏执运剑窍门,宫无名虽于剑法并不擅长,却是内功修行的宗师巨匠,往往于苏执练剑之时提点他运气的法门,于是苏执在当世两大高手的悉心指点下,白日里修习拨云剑谱,夜间歇息之时便由宫无名教练内功心法,当真是勤学不辍,好在苏执虽生性文静,却确实聪颖,令宇文濯、宫无名皆是甚为满意。忽忽十日后,四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唐州境内,而苏执已学完了三招拨云剑法,内功修为亦是进展甚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