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前来所为的……”
莲沼第三次的开口,再次被杀生丸打断。
“你也看见了吧。”他立在树下,空荡的袖管随风而舞,另一只手则搭在了天生牙的刀柄上:“这把刀有着斩断阴使、起死回生的能力。你觉得,我会将它轻易拱手让出吗?”
莲沼捏紧手里佛珠,登时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看来三十把宗三左文字是绝对换不了对方的刀了,那不如六十把宗三……不行。
“你一定有更为想要的东西吧?”她试探着丢出了话枝:“我愿意给予一切你所想要的,无论是千两黄金、珍奇珠宝,还是美人兵甲,乃至粮草城池……”
杀生丸冷冷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言,恍若并未听见她口中所言,只兀自向前走去。这等高傲的态度,由他做来却毫无违和之处,仿佛他生来就该是如这般的贵介公子。
“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杀生丸的部下邪见挥舞着长杖,蹦蹦哒哒、恼羞成怒地替主人伸张着正义:“雪旁姬!你竟然敢对杀生丸大人出言不逊!杀生丸大人会看上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吗!俗——不——可耐!”
莲沼的眉头一跳——不行,衣摆太碍事了,脚抬不起来。……要不是衣摆太长,她早就一脚把这个叫邪见的小妖怪踢到河外星系去了。
“杀生丸,你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道白色的身影停住了。杀生丸略略侧过身体,朝她投来远远一瞥:“雪旁,我以为你会明白,刚才那一刀是特意斩给你看的。”
——言下之意,你应该知难而退。
“是吗?”莲沼转了小半圈佛珠,说道:“我还以为,身为妖的你难能可贵地对那个人类女童有了怜悯之心,正所谓‘前心不造、后心不报’,因此决定救她一命。”
“……”杀生丸沉默些许时间,说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就是!”邪见又蹦跶了起来:“杀生丸大人怎么可能对那个人类女童有着怜悯之心呢?杀生丸大人可是最为血统高贵的……”
“烛台切。”莲沼忍无可忍,只能嘱咐自己的近侍动手。
她手中的太刀闻言,极懂人心地化为了长身玉立的优雅男子。与受到衣装束缚的莲沼想比,烛台切双脚活动自如。他修长的腿一抬一踹,就把邪见踹飞到了天外。随即,他恭敬地在莲沼身后单膝跪下,说道:“主上,已经将碍事者解决了。”
天上亮起了一道闪亮的流星。
看着烛台切优雅得宜的完美姿态,莲沼不由暗自责备自己:这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眼看部下被踢飞天外,杀生丸却毫无动容之色。他只是多看了一眼莲沼身后黑发金眸的近侍男子,面上却并未流露出“漠然”以外的神色。
然而,仅仅是这一眼,却让烛台切准确地找到了敌意。他反射性地提起了戒备,出言道:“为主上排忧解难,乃是我等职责所在。”
“这把刀乃是我父亲遗留之物。”杀生丸缓缓说:“即使于我而言,它已近乎于一把废刀,不如藏于鞘中,但它也不会流落至你这等外人手上。”
说完这句决绝的话,他便向前独自行去,白色身影渐渐隐匿于一片绿意之中。
“真是头疼啊。”莲沼说:“既然不能软语相劝,那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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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雪中邸时,北方的天空又是纷扰满道的雪。火车驰过凝着寒意的天穹,焕然妖冶的暗红流火,将当空而舞的细碎六花尽数融化。
于一瞬之间,轿舆便停在了披满厚雪的宅邸前——正脊高耸,白雪掩映的鬼瓦隐约露出狰狞面目;层叠而上、向外延展的斗拱将屋檐向上拔起。垂有风铃的挑檐下,竟跪着一名低头静候的青年。
由烛台切抱着的莲沼不由怔住了——这家伙什么状况?
台阶上以单膝跪地的青年着一袭桑染色外袍,肩袖与胸前以盘金绳结连缀着黑色铠甲。戴有白色手套的右手正握着一柄红柄圆镡的佩刀,而另一只手则不惧寒冷地以指点地。天色昏沉,未曾停歇的雪已将他茶色的短发浸润,他的双肩上也已有了隐约的白色——显然,他已在此地静跪了许久。
烛台切的脚步停下了。
他将怀中的主人放下,想起主人现在特殊的状况,便低头俯在她耳边说道:“压切长谷部。”
——压切长谷部应是曾属于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的打刀。起始于尾张国的织田信长曾被冠以“放浪奇行”之名,而他的这柄佩刀却截然相反,初初一看便知晓它是恭谨克制、极为顺伏的类型。
多亏有烛台切在旁提醒,才不至于让莲沼陷入喊不出名字的尴尬境地来。于是,她便问道:“天冷多雪,长谷部,你在此地做什么?”
茶色短发的青年抬起头来,仅仅看了自己的主上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以恭敬之姿说道:“等主上归来。”
莲沼微愣——仅仅是等她归来,就要沐雪在此地长跪不起吗?
“倒是不用如此……”
“主上。”长谷部将身体伏得更低,盔甲摩擦发出哗然声响。他沉声说道:“不知我犯下何等过错,才令主上疏远于我。冒然发问,只是想得知原因。”
话语之间,茶发青年竟然有了扼腕悲痛之意。
莲沼登时僵住——谁来教教她,眼前这个状况该如何解决?
她瞟一眼在身旁假装神游天外、保持微笑的烛台切,又看一眼跪在台阶上、披着一身薄雪的长谷部,不禁在头顶盘起了小乌云——她怎么觉得眼前的场景仿佛是……公开修罗场?
看着自家主上手僵脚僵、快要维持不住仪态的模样,烛台切终于想起了什么,在莲沼耳边说道:“其实……今天轮值的近侍本应是长谷部君,但是主上状况特殊,负责膳食的我就擅自逾越了。”
莲沼:?!
所以这就是长谷部冒雪跪在这里、一脸生亦何欢的原因?!
跪在雪中的茶发青年却忽然抬起了头,说道:“我已然明白了。若果是您让我等待的话,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只要您还会继续使用我。”
青年的容貌端丽清整,淡紫色的眼眸甫一接触到自己的主上,便快速地移开,仿佛只要多注目一秒,便会使他打破所守戒律。他的面颊上满是认真谨慎之色,仿佛面前所立者乃是一碰即碎的罕世珍宝。那样的神情并非是对待所属物的怜惜珍视,而是由下至上、以侍奉者角度而生的郑重慎微。
“长谷部,先……先站起来吧。”莲沼说:“并不是疏远你,只是我头脑混沌,忘记了今天应该由你当值。既然你已经在此地等候许久,那就继续履行近侍的职责吧。”
烛台切在她的耳边轻笑道:“长谷部君和我可不一样,他不敢接触主上的身体……所以,这段路还是要请主上自己走了。天雪路滑,主上还请注意脚下。”
明明是温柔无比的语气,莲沼却听出了负气的意思——“我不抱你了你自己走吧!”
这群刀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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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杀生丸不愿意以物易物,她也只能考虑其他办法。哪怕阴险恶毒一些,她也是不介意的——即使是血统纯粹、妖力深厚的大妖,杀生丸也必然有着旁人不知的弱点。只要掌握其软肋,想必可以为自己的话语添一二分重量。
雪旁姬的宅邸之中不仅多宝刀名剑,也多各色珍奇鬼玩。其中就有一面镜子,名为“照万华”,虽为杂物,却也因为被束之高阁而变为九九之神。照万华每每提起当年,都说自己曾照遍百物语叙事者、地狱口青行灯,而今它也只不过是一面镜子,负责将千里之外的景色送来。
粗陋的镜面上浮出水波一样的纹路,随即一晃而开,显现出千万里外的景色来。额心着弯月、面颊生妖纹的银发男子立于草叶之中,默然望着山坡下人烟奚落的村寨。
不多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着某个方向抬起头来。于莲沼的角度看来,就仿佛她的偷窥被他发现了——因为镜中的杀生丸正笔直地望着镜面,清冷的面孔毫无表情,一双冷淡的眼隔着镜面与她对望着。
镜面上泛起一阵水波,杀生丸的面孔消失不见。
照万华不满地嘟囔道:“被发现啦——被发现啦——”
趴在地上的莲沼一愣,手臂支着面颊,说道:“这就被发现了?那不如换一个角度吧。”
照万华重新显景,这回,它照出的是一个七八岁的人类女童——黑色头发、身量矮小,穿着破旧朴素的衣着,赤着一双小脚,瘦弱不堪的面孔上却洋溢着笑容。
“这孩子是……”莲沼想起了她的身份,不由有些惊讶:“这不是杀生丸在林间一刀砍活的小姑娘么?”
没想到杀生丸竟然真的把这个人类女童留在了身边。
还说不是起了善念——没想到杀生丸还是口嫌体正直的类型?
窥视杀生丸很快便会得到警告,而窥视这个人类女童却风平浪静、毫无动静。于是,她便放心大胆地继续偷窥这个小姑娘。不多时,她就从杀生丸的声音中得知了她的名字——“铃”。
她一面观察着镜子,一面偷偷打量着障子纸门外那候在透渡殿内的近侍。半开的莲纹移门漏出他跪坐的一侧身体,即使与主人相隔一扇纸门,他却依旧低垂头颅、恭敬无比,全然不敢有逾越的动作。
烛台切温柔成熟,时不时会有让人忍不住心跳的小动作,相比之下,长谷部显得极为严谨自律。这样的守戒自持,令莲沼又起了戏弄的心思。
“长谷部,过来。”她喊道。
茶色短发、淡紫眼眸的近侍闻声便走到了她的身侧,以同一姿势跪下。
“你为什么总是低头?”她询问:“我如此丑陋吗?”
明明知道长谷部绝对不敢如此认为,她却刻意这么询问。
“主上多虑了。”长谷部回答:“我只是……不敢逾距。”
“你很忧虑吗?”莲沼从青年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徘徊犹豫:“是在担心我疏远了你吗?”
“并不敢令主上烦恼。”他回答。
“有话直说吧,长谷部。”她说。
压切长谷部犹豫再三,将已到喉口的话辞回腹中。
看他这幅忠心耿耿、决然不肯令别人烦恼的模样,莲沼说:“如果犹豫不决,不愿意和你的主人吐露心迹的话,那就算了。”
“我……曾被那个粗鲁的家伙转赠给外臣。”长谷部终于开口说道:“听说主上想要以物以物,用雪中邸的刀剑交换来西国犬妖的‘天生牙’,我……”
他口中颇为厌弃的那个“粗鲁的家伙”,应当是指将它送给黑田如水作为礼赐。曾被忠心侍奉的主人有违常迹地转手他人,想必长谷部在心中很是不平吧。
“担心我也会如织田信长一样,将你转赠出去吗?”她说。
“虽然不齿于开口,但确实如此。”长谷部回答:“我存在的意义,即是服侍主上。如果主上不愿使用我的话,那倒不如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被国重锻造出来。”
“我和你口中的那个粗鲁的家伙可不一样。”她说:“长谷部完全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只打算用烛台切做的菜去换刀。”
长谷部:……
烛台切做的菜?!
“而且,现在。”她望向了镜中笑颜活泼的人类女孩,意有所指地说道:“我大概已经找到杀生丸的G点……不是,软肋了。”
“主上,G点是什么?”一脸严正、写满禁欲的压切长谷部严肃地询问道。
“啊,就是敌人的软肋。”虽然被抓到了话柄,莲沼却有着谜一样的从容。
“我明白了。”长谷部点头。
“恩?”
“以后对阵之时,也许可以大喊‘交出你的G点’,以壮我军声威。”
“噗——”
就在她被近侍的纯洁耿直呛得直咳嗽之时,移门外传来一个绵软可爱的声音:“主上,有一只狒狒求见噢。”
“狒狒?”莲沼一愣。
“是的,狒狒。”屋外的男孩重申了一遍:“应该是说,披着狒狒皮的男人。”
矮小的身影投在纸门上,还未起身,烛台切的声音就在男孩的背后响起:“主上是什么人都可以求见的吗?三层结界都没能拦住,难道还将这样的人物恭敬请到主上的面前?”
眼见着烛台切已经替她将事情解决了,莲沼兴趣缺缺地低下头,继续观察镜子里的景物。
熟料,镜中却再一次起了波澜。铃的面容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成了九九神的宝镜也咋咋呼呼地闹腾了起来:“谁啊——谁啊——谁跑到我的身体来了——”
镜中缓缓浮现出了一名青年男子的模样来——那男人有着微卷的、海藻一般的黑色长发,身着剪裁精致、刺有紫藤花纹的十德羽织,一双狭长上挑的红色眼眸透着莫测的深意。他虽嘴角上挑、展露出状似友好温柔的笑意,但这份笑意却并不显得真诚。
“不打算见一见我的来使吗?雪旁殿下。”镜中的男子说道:“为了帮助你取得爱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