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个多月的行程,葚儿终于来到后梁。
她本是要跟着司马玉随行去后梁王宫面见司马玉的大哥司马坤的,可是被他拦住。
就见他神色不似来时明快,那张稚嫩的脸容看起来有些阴沉。
她便是心里一沉,有不好的预感,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低头看着梓姝和梓炀两个孩子。
便是笑着蹲下来,捏捏梓炀的脸蛋,道:“梓炀,愿不愿意跟着叔叔去住的地方瞧瞧啊,叔叔保证让你喜欢。”
自从那晚之后,梓炀这孩子便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转了性儿一般非但不讨厌司马玉,很多时候,对于他的话还奉为真理。
就见他闻言,那小脑袋点的拨浪鼓似的,拉着梓姝蹦蹦跳跳地,“好啊好啊,梓炀要去看!”
“好,我们这就去!”司马玉爽朗地大笑几声,弯身将两个孩子抱起来,将他们放坐在肩膀上,一左一右各一个小人儿,便是往前走,“走喽,我们去看新家家……”
葚儿无声地在背后看着这一幕,见梓姝和梓炀两个孩子坐在他肩头走远,那一大两小的背影瞧上去是那么和谐,就好像这两个孩子是他亲生的一般,他也是从来不排斥,带他们两个如己出。
此时正好是夕阳西下,司马玉的肩膀略显单薄,却在这昏黄的夕阳当中,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的高瘦高瘦的。
她一直在背后看着,脚步定住了般没动,有些恍惚。
前头走的那三人见她没跟上来,司马玉便是扶着两个孩子的腰转过身来,瞧着她,扬声叫道:“你在看什么,快点过来……”
葚儿闻言,蓦然一惊,赶忙收敛心神跟了上去。
走近了就见梓炀正咧个小嘴,那上牙长出了两颗小虎牙来,他正扬着笑脸咯咯直笑,那虎牙便是白晃晃地极为明显。
跟着司马玉身边,她想起两个孩子被他搞定的事情来,便是禁不住问道:“你是怎么让梓姝和梓炀听我话的?”
他闻言,故作神秘地促狭一笑,冲她眨眨眼,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说着,又抬头睨了眼梓炀,问道:“梓炀你说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娘,这是我们男子汉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梓炀赶紧附和,抓着司马玉肩头的衣服,昂着小脑袋咯咯笑着。
见他们卖关子不说,葚儿暗地里撇撇嘴,还男子汉呢,他们倒是把梓姝也算进去了,她腹诽一阵,便是撇撇嘴,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后梁的气候条件属于温热气候,一年四季只有春天和秋天,夏天不明显,冬季更是感受不到,是以,这里的百姓四季穿的衣裳都俱是单薄轻便的料子,葚儿生怕梓姝梓炀两个孩子在冬天冻着,便是带来了好多冬季的衣物,但是刚来到后梁,她便是傻眼了,这里没有冬季,她带过来的厚衣服不就是压箱底的吗?
一旁的司马玉将两个孩子放下来,见屋子里各处都堆得她带过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物件,简直满地都是,便是嫌弃地撇嘴。
拾起地上的一件冬衣,又开始嘲笑她,“你怎么不干脆将整个大齐都搬过来?这样,也省得我大哥费尽心思和你们大齐打仗了,到时候直接就是我后梁的。”
她没空理会他,一直收拾屋子,便是没说话。
来之前,她和司马玉说好的,恢复自由身后她只是来后梁带着孩子好好生活,赚些小钱安心养活两个孩子,并不会参与后梁与大齐的大事。
司马玉也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便是应承下来,在启程之前,便是给她提早找好了房子,地址和他在王宫外城设立的二皇子府挨得很近,走几步路就到。
他这样打算,一来是为方便照顾葚儿和两个孩子,二来是为提防他的大哥对他们母子不利,而葚儿也是明白这一层意思的,对于他找的房子便也是没什么意见。
见她不搭理自己,司马玉也不恼,而是耸耸肩,开始帮她一起收拾屋子。
等全部打理妥当之后,已经是入夜了,他便是说道:“你们刚到这里,舟车劳顿,今夜就先好好歇息吧,一切事情,等明日再说。”
“好。”葚儿也是感觉浑身酸痛,她觉得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也是打算早些休息,便是点头同意。
司马玉点点头,朝着门口走,准备回自己的皇子府,边走边道:“你小心些,这里不比你的母国,我就在你前头的院子里,有事直接来敲门,我会第一时间过来的。”
葚儿想起他们刚进入后梁地界时他的反应,心窝一暖,只怕是司马玉在这里也是不安全,她没见过司马坤,可司马玉的手就是他这个大哥砍掉的,想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到现在,他还是在考虑她的安慰,她的心底说不清楚的情绪萦绕着,颇为震动。
她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见司马玉一只脚已经出了门,她便是忍不住走前一步,喊了他一声,“司马玉!”
他闻言,停步转身看着她,白皙稚气的面容上是淡淡地笑意,“怎么了?”
瞧着他的笑容,她心里很是感动,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下,便是轻声道:“你也是,小心些,你若是出事,作为朋友,我也会担忧的。”
朋友……
司马玉愣住了,墨黑地眼瞳定定地瞧着她半响,忽地柔和笑起来,顿时,那笑容像万千风华一般,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晃得人有些失神,他点点头,低声应承了一声便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司马玉就带着从大齐回来的使节官进了王宫复命。
后梁是前梁朝的分裂国,确切来说还不属于一个有国号的国家,是以,后梁没有皇帝,只有司马玉的大哥司马坤主持整个后梁的大局。
一开始,后梁的朝臣们纷纷上谏言,推举司马坤自立为帝,因为有了名正言顺的皇帝敕号,便可以和与之并立的辽相抗衡,更何况,北方还有个大齐一直虎视眈眈。
但是司马坤却婉言拒绝了,表示自己不是天命所归,做不得那位置,他只是代替真命天子暂代处理后梁国事而已。
朝臣们因着他拒绝,俱是不理解,连着上奏了好几日,甚至逼迫他登基为帝,而司马坤也还是不为所动,久而久之,时间长了,朝臣们发现他确实没有那个心思,也就逐渐放弃了进谏。
“哈哈哈……”坐在龙位下首一些位置上的司马坤待见到司马玉进得大殿来,便是猛地站起身来,迎着司马玉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他长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目,笑起来那浓浓的眉毛便是像剑一般直直上扬,端的是充满霸道。
抱住司马玉的肩膀,他便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哈哈大笑道:“你倒是胖了不少,看来大齐的那老皇帝待你不薄啊!”
司马玉也是笑出声,见着自个大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灿灿地摸摸鼻头,微微一晒,“大哥就别取笑小弟了,那大齐皇帝能对小弟好哪里去,还不是因着我后梁……”
司马坤听他这样说,便是面露尴尬,司马玉在齐国为质的事情,后梁上下人尽皆知,他回来后因着这件事,也是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他知晓此事是司马玉心头的一道伤疤,便是咳嗽了几声,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大殿里立时安静下来,司马坤觉得有些尴尬,便是有意转移话题,“对了,大齐传过来一个消息,举国震动。”
“什么?”司马玉忍不住皱眉,能让整个大齐震惊的,恐怕没几件大事,他想到这里,便是心往下沉。
“你看看吧。”司马坤从身后下属手里接过一封密函,递给他,道:“这是今早的加急密函,刚刚从大齐送过来的。”
司马玉接过那密函看了一眼,便是将火漆刮掉,打开里面的信件仔细看了起来。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足以让他震惊。
他将那密函还给司马坤,讶然道:“楼老将军居然去世了?我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呢,没想到,居然还在世,这个消息属实吗?”
司马坤同样面色凝重地点头,“消息属实,我也以为早在十六年前他就去世了,却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便是住了口,兄弟两个互相看着,俱是看到了凝重。
楼将军当年可是平定北方匈奴和南蛮的第一人,一生戎马,战功赫赫,不知道为大齐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被大齐的百姓恭敬尊称为定北武威骠骑大将军。
他是一个传奇,因着功勋,更是被皇帝授予皇家亲王世袭爵位之头衔,只要楼家子孙不绝后,这个亲王头衔便是永久承袭下去,可谓是开了第一个异姓亲王的先例。
他年轻时跟着大齐的老皇帝打天下,那时候后梁和辽还没有分裂,只有一个大梁与之抗衡,可是楼将军就像战神下凡一般,他的楼家军所过之处,无一败仗,只要是听闻他的到来,光是他响当当地名声,便足以让敌人吓破了胆。
而大梁就是在他手里头被打的分裂成了两个国家,那时候的大梁被他撵的都快出了大梁国境,国土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已然那是焦黑腥臭,而放眼望去,百姓更是衣衫褴褛,民不聊生。
而后梁和辽历经两代人才逐渐恢复到以前大梁的十分之一的光景,是以,这个老将军可谓是他们的死敌加头号敬佩人物。
而今猛然一听闻这个消息,兄弟两个俱是惊诧不已。
“若是真的,那十几年来怎么都没有他的一点消息?这突然传来死亡的消息,恐怕是楼将军一直以来被秘密囚禁着。”司马玉瞬间便是想到了这一层,沉声道。
司马坤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点头,“他死了也好,对我后梁是一件有利而无害的喜事,说实话,我刚得知这个消息时,颇为震惊,老将军若是还活着,恐怕对我后梁是个大麻烦,我想辽在知道这个消息时,也跟我一样的想法。”
两个人有商量了些别的,司马坤便是将话头一转,问他,“那个绣娘呢?你不准备带过来给我瞧瞧?”
司马玉不动声色地皱皱眉,知道这件事情早晚也要让他知道,便是笑道:“她一路舟车劳顿,刚来后梁,我就让她先休息,等缓过来了,就传召觐见。”
“嗯。”司马坤听着他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便是点点头,“这样也好。”
他不知道葚儿曾经嫁给过楼钊熠的事情,更加不知道她的那两个孩子是楼钊熠的孩子,是以,他只是单纯地收到了大齐老皇帝的密信,告知说有个绣娘随着司马玉来了后梁,作为两国交好的桥梁,请他务必好生接待,出于礼仪,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司马玉眼神微动,抬眼微微一瞥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无常,便是跟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告退了。
他先是径直出了王宫,看了葚儿,见她已经领着几个下人彻底安顿好了,便是心里一动,走上前去,微微笑道:“你适应能力倒是快。”
她抬头笑笑,将额头间一缕秀发往后拢了拢,柔声道:“好多事情要处理呢,梓炀不小了,我想请个夫子来教他识字。”
她说着,那额间的秀发又是掉下来,挡在眼前,她抬手拨了拨,可是那秀发就像顽皮孩子似的不听话,任凭她如何拨弄,都是在额头间晃荡,顿时扰的她视线模糊起来。
司马玉看着那一缕秀发,眸底的神色便是微微沉寂,他忍不住上前,抬起手就是从她手里接过那秀发,将它们规规整整地别再了脑后。
这一动作俱是让两个人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时,赶忙收回手,就见她怔红着脸瞧着他,那小脑袋微微昂着,水灵灵地瞳孔里满是尴尬讶然之色。
他看着便是脸庞微微红了,干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道:“请什么夫子,我就可以教他啊……”
这话一出,就好像自己上赶着一样,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更是安静。
司马玉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便是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夫子教的未必好,而且夫子教的都是后梁所学知识,和大齐有所不同,要是我教的话,我毕竟对大齐了解颇深,对后梁也是知根知底,对于梓炀学东西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用极快地速度将这句话说完,便是微微喘着气瞧着葚儿,感觉心跳都有些加快了,整个人从里到外的不知道为什么,很是紧张,他暗地里攥着手心,才发觉,竟然冒汗了。
葚儿也是有瞬间的怔楞,她下意识在袖子里绞着手指,脸蛋都因着司马玉冲口而出的话尴尬地绯红,但是她转念一想,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除了司马玉,能帮到自己的几乎没有,而且,她也是信任司马玉,梓炀跟他也熟悉,请夫子来教,确实还不如让司马玉教导的好。
只是……她稍稍抬头,有些羞赧地轻声道:“梓炀能有你教导,是他的福气,只是,你平日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现下要教导梓炀,会不会拖住你?”
司马玉见她答应了,心神便是莫名一松,摆手笑道:“除了帮助我大哥料理政务,我也没什么可忙的,闲暇时间只要你愿意,我都是可以教导梓炀的。”
“那就好。”听他这么说,葚儿便也是感激地道:“梓炀可以找别的夫子来教他,我主要是怕耽搁你的时间。”
说定好后,葚儿便是让梓炀跟着司马玉识字读书,原本她是不打算让梓姝也识字的,可是架不住司马玉乱说一通的歪理,便也是无奈地同意,让梓姝也跟着学。
看着两个孩子咿咿呀呀地坐在小板凳上念字,她的唇角便是浮起几分柔和地笑意来,回想起自己被桑母逼着识字的那几段日子,好像也是这般光景,而今,自个的孩子却是开始念书了。
她心下颇多感慨,便是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来,继而开始低头给梓炀缝补衣裳。
坐在远处的司马玉听到她的叹息声,便是不动声色地抬眼瞧了她一眼,见那小人儿坐在阳光下,身子骨纤细玲珑,一双素白莹润的小手在衣料间上下翻飞,就像那蝴蝶翅膀一般,甚是灵动,视线往上移,他瞧的有些怔楞了,她的脸容细致婉约,被阳光晕染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便是连那脸上的小茸毛都是瞧得一清二楚。
整个人坐在那里,像一幅安静地水墨画,直教人看着,一颗心便是跟着不自觉地柔和宁静下来。
临安城连着几日都是一片素缟,雪白的灵幡高高挂起在荣王府,随风飘扬,偌大的灵堂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椁,灵牌上书——定北武威镖旗大将军楼旌旗之灵位,灵案的四周跪着几个婢女,正一身霜白地给他烧着纸钱。
前来吊唁的人也俱是高门大户的达官贵人,楼钊熠面无表情地跟前来吊唁的人寒暄,他身旁站着的岚熙也是一身素白衣衫,站在那里别有一番风情,显得楚楚动人。
楼老将军的死讯举国震惊,全城的百姓都在感念他当年的丰功伟绩,自发地给他烧纸钱,整个临安城上空,都是纸钱满天飞,场面堪比一国皇帝驾崩。
这样的场景传到老皇帝耳里,他气急败坏地在正阳殿里摔了手里的茶碗,猛烈地咳嗽几声,厉声道:“反了反了,若不是有朕提拔与他,他能有今天!”
一旁的姜公公赶忙上前,尖细着嗓音低声道:“圣上,切勿动怒,龙体要紧。”
紧接着,他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早就候着的小太监端着一碗药近进御前。
他端过那碗药,放在嘴边吹了吹,便是跟老皇帝躬身道:“圣上,楼老将军都是个死人了,排场大些那也是荣王爷搞出来的,您切勿因着一个死人跟自个身子过不去。”
他说着,拿起勺子,便是伺候老皇帝一口口地将药喂了进去。
老皇帝喝完后,脸色才缓了缓,他哼了一声,顺着气坐回龙椅里,阴沉着脸没说话。
御书房安静了很久,就听他忽地幽幽道:“姜德诚啊,他这个定北武威镖旗大将军可不是打仗得来的,是做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情才得来的……”
姜公公眼神微变,神态愈发地恭敬起来,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听,不要信,不要说话,当个聋哑人才能活命。
皇帝说的都是些陈年老事,他一个公公,更不可能插话和他聊这些事情。
“他确实天纵奇才,无论带兵打仗,协同朕治理国家,手段和脑力都极为高明和圆滑,这也是朕早年间极为依赖他的主要原因,可是直到他领回来个大梁的女子,事情才出了变故,这个变故便是连他的嫡妻都不顾了。”
姜公公不动声色地听着,没说话。
老皇帝仿似知晓今日是不同的日子,又放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他浑浊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望着不知名处,轻声道:“他前半生是传奇,后半生就是疯狂了,连朕都劝不住……”
他的话语声幽幽而起,又在黑暗中幽幽隐秘,任谁也听不出来这其中的隐秘事到底所为何。
梓姝这几日因着学识字,在今日,倒是突然间说话了。
当时葚儿正在钻研刺绣,就见司马玉急匆匆地抱着梓姝进来,兴奋地跟她道:“葚儿,梓姝说话了!”
“你说什么?她说了什么话,快让我也听听!”
她闻言,便是惊喜交加,赶忙停下手里的活跑过去抱过梓姝,细细看着,心头说不出的激动。
距离梓姝醒来,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她能说话,说实在的,葚儿完全没想到她会再次开口。
司马玉见她一张小脸激动地都跟着绯红起来,心底里也是跟着高兴。
捏捏梓姝的脸蛋,他唇角噙着一丝柔和地笑意,轻声道:“梓姝,你刚刚说了什么,再给娘亲说一遍好吗?”
就见梓姝乖巧地点头,便是抱住葚儿,在她脸蛋上咂了一口,磕磕巴巴地说了一个字,“娘……”
葚儿的心里简直感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激动地无以复加,只抱紧了梓姝,眼眶却是红了。
一旁的司马玉见状,则是目带柔和地看了她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她们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