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出了什么?”穆陵揉弄着手里的马鞭,黑目不动的注视着望不到头的深林。
唐晓压低声音,“属下得知,大火那天,摘星楼有三十七人,焦尸三十四具,其中一具在寒玉衣里。之后殿下您下令打捞,渔民士兵驶船出去数十里不止,找了三日只捞到两具尸首…还有一人…”
穆陵有些失望,不喜道:“还以为你真的有惊人的本事可以查到什么,你刚刚说的,和大理寺那帮人说的一模一样…那天涨潮,波涛汹涌,所有的渔民都认定那样的海水可以吞噬一切,跳海失踪的那个人一定是活不成的。你还想说些什么?”
“殿下。”唐晓往穆陵身旁靠近半步,“修儿是齐国第一卦师,掌管着百卦百灵的鎏龟骨,她又能让您替她搜罗寒玉制成举世无双的寒玉衣…她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遭遇烈火焚烧,所以…”
——“够了!”穆陵厉声打断,“修儿从不会替自己卜卦,寒玉衣能抵御烈火也不过是古书荒谬的传说,本太子不要再听你说下去,够了。”
“殿下。”唐晓坚持着,眼睛里溢出一种宁死也要说下去的神情,“您有没有想过,正是修儿卜出自己会遭遇大祸,这才用寒玉衣混淆世人,让人人以为寒玉衣里的焦尸是她?没有人会怀疑,连殿下您也不会,因为那是您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一定是她最珍爱的东西…”
——“绝不会。”穆玲珑斩钉截铁道,“修儿遇到什么祸事非要假死遁世?我是她五哥,是她最信任的五哥,修儿遇到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她绝不会…”穆陵坚韧的声音有些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动,“她绝不会…想要离开我…修儿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五哥也会替她扛住,就算烈火灼骨,五哥也会护住她,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疾风骤起,卷起林子里厚厚的落叶,迷花了穆陵失了魂魄的眼睛。昨夜惊雷又落雨,白天被太阳暖着,林子深处冉冉升起雾气,这看似薄轻的雾气飘飘忽忽朝着众人袭来,像是要卷走他们的心智一般。
——“殿下。”一个亲卫疾步走向穆陵,“起雾了,殿下不可以再往前走。”
“退下。”穆陵呵斥住那人的脚步,“本太子有话要和唐晓说,任何人等不得靠近。”
——“属下遵命。”亲卫顺从的倒退着步子,眼睛仍是不敢离开穆陵。
穆陵蓦得看向唐晓,“唐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又到底探出了什么?”
不过几句话的来回,唐晓已经悄无声息的布下了一张看不见的巨网,网线胜过了最强韧的蛛丝,慢慢扑向已经落下铠甲,软肋尽显的穆陵,等着时机吞噬掉他的一切。
“如何时间可以倒转…”唐晓的轻声话语如同魔咒,“殿下愿意为修儿付出多少。”
穆陵没有丝毫的犹豫,“荣光和富贵,我从未看在过眼里,那时的我,能给修儿的不过是一条命,只要修儿安乐,我死也甘愿。今天的我…”穆陵自嘲一笑,“谁没有鸿鹄大志?我也有。可直到修儿不在,我才发现,就算权倾天下,也不过是浮云一场。”
穆陵剑眉扫向认真听着的唐晓,“唐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和你说这么多。有那么一刻恍惚,我居然觉得如你说的那样——修儿,不过是躲开我,真的尚在人间?情字惑人,对本太子也是一样。你不是想给穆玲珑猎白貂么?寒玉再难得,我一样可以找到,白貂在世,你就一定可以有法子猎到,一切就看,你有没有这份势在必得的决心。”
穆陵执起马缰正要起步,唐晓伸手拉住汗血马的缰绳,抬目对峙着穆陵恢复镇定的眼睛,“殿下,摘星楼大火那天,修儿去宫里要见你,她急匆匆的忽然入宫,殿下有没有想过,她是为什么急着去找你?您和她情意深厚,每天都会见面,就算修儿那天不进宫,您当夜也一定会去找她…既然进了宫,她怎么会又悄然离开?修儿做事妥当,没有见到您,她怎么会离开?”
“我想过,但却百思不得其解。”穆陵怔怔叹气。
穆陵的耳边忽然回荡起程渲有些激动的质问——“没有见到殿下,那个修儿,怎么会离开?她能进宫来找你,就一定是有事,没有见到殿下,我想她是不会走的。殿下,你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
——你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么?
穆陵的头忽然有些昏沉,他的耳朵被这句话占领的严严实实,心口也是阵阵发闷。
——“我…”穆陵深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
“会不会…是一个…”唐晓循循诱着穆陵走向他布下的巨网,“和殿下一模一样的人…让修儿误以为是殿下您…修儿和他说完想说的话,这才转身出了宫…”
穆陵难以置信的看向唐晓,“你一定是疯了,你不知道么?修儿,她是盲女,她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一模一样的人?修儿怎么会知道?”
唐晓的掌心展开,擦向自己棱角利落的脸,“我早年押镖,走过天下不少地方,我听人说过,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心灵相通,能给人一种同样的感觉,气息,步态,神色…恍惚间,连眼睛正常的人也会识错。”
——“哪一种人?”穆陵追问。
——“双生,双生胎。”唐晓灼灼的逼视着穆陵凌乱的脸,“他们在母亲腹□□同孕育了十个月,他们比起寻常兄弟,更加亲密难分,他们是真正的同脉兄弟,恍如一人。修儿眼盲,盲人的感觉远胜过常人许多,也是那个人就是靠感觉,迷惑了看不见的修儿…”
“双…双生胎…”穆陵艰难发声,他咬住有些干燥的下唇,唇瓣被咬出深深的痕迹,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思想都被唐晓牵引,“不可能。”穆陵松开牙齿,“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没有什么恍如一人的双生兄弟。你的猜测太荒谬,荒谬的根本不可去信。唐晓,别再说了。”
——“没有人和您说起过,不代表真的没有存在过。”唐晓的声音轻如蝉翼,“殿下不该只靠耳朵去听,话语会以讹传讹不可尽信,但眼睛却不会骗人。”
——“我从没有见过什么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穆陵强撑着最后的坚韧,“眼睛?本太子的眼睛没有看见过什么…怎么去信你刚刚所说。”
“那,就去见一见。”唐晓缓缓松开托着穆陵马缰的手,“殿下,你想不想,去见一见那个人。”
——“那个人?”穆陵错愕失声,“唐晓,你在说什么?”
唐晓神色平静,他确定穆陵已经是他掌中的人偶,“殿下信吗?属下…见过这个人…”
“你…在胡说什么?”穆陵怒执马鞭指向唐晓。
亲卫军见穆陵动作,执起兵器齐齐对向唐晓。穆陵扬臂怒道:“没有本太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穆陵落下执着的马鞭,亲卫军这才也收起了手里的兵器。穆陵阴沉的盯着唐晓巍然不动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在岳阳,见过那个人。”唐晓一字一句镇定的重复着,“殿下,您想不想去见他?”
“没有人和我说过…从没有人…”穆陵僵硬的摇着头,“本太子又为什么要去见这个人…我,不想见他。唐晓,我要治你的罪…你要是有半句蒙骗,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殿下一定要去见这个人。”弹指间,唐晓已经诱住了心智混乱的穆陵,“想想修儿,也许寒玉衣里的尸体,根本不是她。”
——“不是…不是修儿…”
唐晓深目恳切的让人无法拒绝,“也许…修儿只是被一个酷似殿下的人引走,她并没有死?殿下,修儿死去那么久,您…就真的没有丝毫感觉…她….其实,也许就在不远处,悄悄的窥望着您…”
——为什么五哥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修儿你一样。你在五哥心里,五哥不想心里还装着别的女人,修儿,你告诉我。
穆陵紧握手心,这是他一生里最艰难,却又最必须做下的决定。那一夜,摘星楼烈火烧红了岳阳半边天,他惊闻火情,骑着汗血马冲过岳阳的长街,他赶到时,被大火吞噬的楼里已经没有了求救哭喊声,只有野兽嘶吼般的火焰声,敲击着子夜岳阳濒临死亡的恐惧。
——“修儿!”穆陵的心也死在了那天夜里。
若能重来,若能重来…四目相视,唐晓像是可以洞悉穆陵的一切。“如果可以重来…”唐晓低哑发声,“殿下,重来的机会,就在您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