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情如火(1 / 1)

他害怕艰辛和苦痛会成为一种习惯,但他还没有办法割断昔日的一切。

——“看见了么?”唐晓按着摇摇欲坠的木桌坐下,执起桌上的茶壶给缺了口子的碗盅倒满水,晃了晃水晕一口喝下,他扭头看向屋子的角落,唇角一笑,“忘了你坐在那里,当然是看不见的。我说给你听?”

角落里,倚坐着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男人,男人的手脚被铁链拴在屋墙的铁钉上,他的后背高高凸起顶着墙壁,俨然是一个罗锅身形,很久没有打理的胡须糊住了男人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猜不出他的年纪,但也多亏了这一脸的胡须,才让人不会被他的长相吓得尖叫出声。男人身形不小,但却瘦削的骇怕,颧骨高耸渗出骨头的白光,双目凹陷仿如骷髅,但眼里却没有对自己境况的绝望,也没有对唐晓所为的怨恨,他的眼睛里更像是藏着求生的意志,坚信唐晓不会要自己死。

唐晓执着盛水的碗盅走近男人,把碗沿凑向他干裂的唇,男人张开嘴大口喝着,他实在太渴,碗盅太小,他才喝了两口就已经见了底,唐晓幽幽一笑,又走向木桌,男子渴望的盯着他的动作,看到他又端起了茶壶,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

——“这几天实在有太多事。”唐晓把碗盅又递向男人,“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为贤王爷效力死在外头,你会怎样?没人知道这老宅子里还住着你,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成。刺墨,你要想通,你我的命,是连在一处的。”

男人没有应他,他仰着脖子努力想触到唐晓手里盛水的碗盅。唐晓指尖倾斜,碗盅里的水滴滴答答洒在男人渴求的脸上,男人长大嘴,伸出舌头□□着所及之处的水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满声。

唐晓负手凝望着男人枯瘦的脸,“你这又是何苦。你知道我有求于你,等你助我之后,我一定是会好好报答你的。不过是一只无脑无心的蛊虫,还有就是刺墨神医举世无双的针灸之术…你使惯银针,蛊虫也就是一只蟾虫死物,举手之劳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没有什么神蛊…”男人嘶声道,“古书谣传,如何能信…要真有可以变人脸孔的神蛊…便是逆天改命…会遭祸的。

“真是没有?”唐晓阴声让人发指,“真是没有?”

——“没有,没有神蛊。”

“没有?”唐晓冷笑了声,“天下不是只有你刺墨一个大夫,就算是名震天下的神医又如何?贤王府新入了一位门客,他精于医术,和你一样擅长针灸,最重要的是,他听说过神蛊,也知道西域神蛊可以易容的法子。”

——“擅长针灸…听说过神蛊…”满面的胡须刚好掩饰了刺墨脸上的慌乱,“谁?不可能,绝不可能…”

“能者多自负,果然是这样。”唐晓收住冷笑,面容顿时如寒星般无情,“那个人,和你一样自负。莫家神医?刺墨你是纵横几十年的医者,听说过莫家的名号么?”

——“莫…家…神医…”刺墨干唇抖动,气如游丝,“沽名钓誉,装神弄鬼,这人说自己知道神蛊,那就一定不是妙手仁心的医者,胡言乱语,一派胡言…不可信,绝不可信。”

“我不过是要你一只神蛊,你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唐晓目露凶意,“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

——“西域有蛊虫,喜食兽腐肉,精沫可易转,换君新容颜。蛊虫剧毒,害死了不少人,早已经在西域几近灭绝。多年前,我是得来了一只蛊虫,但蛊虫难培育,我还没来得及佐证它可以易容的传说,蛊虫就已经死在了我手里。哪里是什么神蛊,不过就是只又臭又脏的虫子。”刺墨恍惚的看着唐晓的脸,“如果世上人人都有和你一样英俊的脸,又哪里会有许多苦痛。唐护卫,你应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脸,而不是…整日想着换了它。这是刺墨的肺腑之言。”

“如果世上人人都有和你一样英俊的脸,又那里会有许多苦痛?”唐晓失声大笑,“刺墨,我经历的苦痛还不够多吗?”

——“至少,你还好好的活着。”刺墨牙尖咬唇,渗出殷红的血珠。

唐晓遥望皇宫方向,振臂指着轩窗,“难道我就真的命本该绝?御出双子,龙骨男尽。御出双子,龙骨男尽…宫里的那个人享尽荣华富贵,他不过是比我晚出生半刻的兄弟,流着一样血脉的双生兄弟…只因一个荒谬的龟骨卦象,皇上就下令只留一子,他要我死,你们都要我死。”

——“要是人人都想你死,你又怎么会还活在世上。”刺墨眼眶里闪动着浑浊的泪光,“要是真想你死,我又怎么会想尽办法把你调换出宫…人人当萧采女诞下的长子是个死婴,可你还活着,还活着。”

“这种卑贱的活着,还不如去死。”唐晓挥下手臂,“你把我送去蜀中,交给萧采女老迈的母亲,告诫他们千万不要泄露我的来历,若是泄露半句,宫里宫外相干的一个都活不成…大母愚昧胆小,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要浑浑噩噩的在桑田里过完这一生。谁知道…”

唐晓脸上溢出悲愤,脸廓不住的抽动着,“那年大旱,半年多没有降下一滴雨水,巴蜀本来就贫瘠困苦不得朝廷待见,大旱数月,尸横遍野…大母临终时,看到饿的瘦骨如柴的我,她舍不得我跟着她一起饿死,终于…大母把一切告诉了我。”

——“御出双子,龙骨男尽…”唐晓低喃卦词,“就是这一卦,扭转了我的命运…双生双子,一人傲立皇族,就要成为大齐国的储君,一人…粗衣苟活,差点饿死在巴蜀蛮地…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刺墨,你把我送去巴蜀,之后几年你也曾去看过我,我记得你。大母让我去岳阳谋一条出路,让我去岳阳找你。巴蜀离岳阳有千里之远,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乞讨一路到了岳阳…大街上你看见瘦到脱相的我,半晌都没有认出。”唐晓闭上眼睛回想着往日的一幕幕,他不想再记起,但他忘不掉,“我追问你我的身世,希望你设法把我尚在人间的消息告诉娘亲,刺墨,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劝我离开岳阳,离开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出生在这座显赫皇都,我属于这里,我哪里都不会去。”

唐晓骤然睁眼,他眼前恍然重现自己初入岳阳城的那一天——“那天,我驻足在岳阳巍峨古老的城墙下,看着城头嘶嘶破风的金蟒旗…那天,我看见了从城外御林苑狩猎回来的皇上,还有…一个比一个威风贵气的皇子,他们个个身披金甲,看的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在那群人里,我还看到了…看到了我的兄弟——穆陵。我惊讶的发现,我和他虽然是双生,但面容却长的并不一样…”

——“你要庆幸你和五皇子生的不一样。”刺墨仰头哀叹打断唐晓,“要是你俩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你才踏进岳阳城,就已经没命了。”

“齐国信奉占卜,卦象如同神谕,绝不可以逆改。”刺墨哀声又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武帝能狠心下密旨杀萧采女长子,就是非要你死。如果被人得知你还活着,齐国诸多不顺,甚至连天降大旱都会扣在活着的你身上,到那时,你只会死的更惨,还会连累你的母亲和弟弟。巴蜀遭灾,我没能及时去救你和大母,是我的疏忽,但你绝不可以留在岳阳。”

——“可是你拗不过我。”唐晓阴声道,“我已经不是任人摆布的孩子,你担心我胡搅蛮缠,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你答应让我留下,但必须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为了温饱,我入了武行,习武走镖,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你极少来找我,开始我以为你胆小怯懦,生怕和我亲近给自己惹上祸事。慢慢的我发现不是…你是离开了岳阳…给自己寻了另一处地方…你每隔几月远远的窥望我,并不是你挂心我,而是…你害怕我包藏祸心,还是满腹不甘,你,是在监视我。”

刺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无力的倚在冰冷的墙壁上,神色哀默。

唐晓拂袖转身,“人的霉运遭久了,总会有撞上大运。我替贤王府押了一趟红镖,途中我化解险情得了贤王爷的另眼相看,他试过我一身本事,邀我入他的府中做门客。贤王府的门客,是齐国文人武夫最大的荣光,我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我可以进贤王爷门下…再想想,又是多么可笑,我堂堂皇子之身,居然…做了一个卑微的门客。”

“贤王门下聚集着无数能人异士,他们见多识广知晓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在一次闲聊里,我从一个西域方士口中,听说了西域神蛊,可以替人易容换脸的神蛊。”唐晓低下声音,“那位方士告诉我,神蛊在西域已经几近绝迹,多年前,有个叫刺墨的大夫远赴西域得到了一只神蛊,也许…这是世间最后一只活着的神蛊。神蛊食腐肉,复肌理,加以针灸引导,便能替人随心所欲的更换面容…刺墨,刺墨大夫?那…不就是你么?”

唐晓指着刺墨哈哈笑道:“那一刻,我恍如重生——上天作弄我,折磨我,是刺墨你救下我,留下我…我相信这次是上天在告诉我…”唐晓俯下身子,食指贴唇轻声道,“我失去的一切,都可以由你替我讨回来。”

——“你在巴蜀的那些年,我去看过你几次,你大母告诉我,你是个极其聪颖的孩子。”刺墨抬起凹陷的眼睛注视着唐晓年轻的脸,“五皇子在几个兄弟里就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你们不愧是一母所生,你和他一样聪颖,甚至,你比他还要聪明。你摸清了我出现在岳阳的规律,你在巷子里堵住了我,说你要与我叙旧,我竟然信你真的甘愿做一个普通人,屋门关上,我就再也没能走得出去…”

“你可以出去的。”唐晓指着挂着铁锁的屋门,“神蛊,只要你答应我要求你的事,你就可以出去。刺墨,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助我,直上青云。”

——“我欠你…?”刺墨仰头长啸,“要不是念在我和你母亲相识一场的情意,我不忍心看着她的骨血因一个卦象殒命,我何苦要搭上性命换走你?你如今好好活着,竟会说是我欠了你?”

“你欠我。”唐晓低沉发声,一字一字咬牙刻骨,“大母在我眼前饿死咽气,千里荒路,满目饿殍,我从死人堆里爬到岳阳城下…”唐晓逼近刺墨,“人世苦痛,我一一尝过,你救我,却又把我抛进人间苦海,这还不是你欠我的?”

见刺墨热泪滚滚,唐晓直起身,缓下语气,“刺墨,我要你给我一张崭新的脸。我要你…给我一张穆陵的脸。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刺墨喉咙里发出惨烈的哀嚎,在暗夜里犹如一只垂死的困兽。

客栈

莫牙曾经那么讨厌和程渲挤在一屋,这会子想赖着她却有了自己的房间。人间不如意事之八,九,莫牙终于领悟了这句话。

莫牙扶着程渲走到床边,还不忘替她抚了抚床褥上的褶皱。程渲看在眼里暗暗偷笑,双腿悠悠晃荡,抿嘴不语。

莫牙忽然想到什么,弯下身子直往床肚里钻。程渲低叫不好——难不成莫牙痴恋自己,甘愿睡在床肚里和自己前胸贴后背——没这么变态吧…

铜罐子的碰响打断了程渲的胡思乱想,莫牙捧着自己的宝贝罐子爬了出来,爱惜的吹了吹罐盖的灰尘,他明明有严重的洁癖,可竟然还用洁净的衣袖好好擦了擦罐子,真像是自己视如千金的宝贝。

大宝船上明明有那么多奇珍异宝,但莫牙上岸时只带了一个瘪瘪的钱袋,一包换洗衣裳…还有就是,这个满是锈斑的铜罐子。

程渲知道罐子里装的是蛊虫,替自己吃了脸上腐肉,改了容貌的蛊虫。虽然这是帮了自己的虫子,但程渲想起着软糯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吮吃吐沫,腹中还是忍不住会翻江倒海。程渲尊敬蛊虫,但还是有些嫌弃。

莫牙小心翼翼的揭开盖子,见青色的蛊虫安好的在罐底蠕动着,心中大石落下,低低的吁出一口气,又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的又合上了盖子。

——“吓死我了…”莫牙摸了摸心口,“还以为那厮偷了我的神蛊呢。”

“谁?”程渲泛起疑色。

“唐晓啊。”莫牙一屁股坐在程渲身旁,“从贤王爷书房出来的一路,唐晓忽然问我知不知道可以易容换脸的神蛊,吓出我一身冷汗。看来,他就是随口一问…”

“天不怕地不怕的莫大夫也会被吓出汗?”程渲笑出了声,“一只虫子,就炸出了你的原型?”

“你懂什么?”莫牙挺直背露出傲娇之态,“你忘了你的脸是谁给你的?”莫牙敲了敲手里的铜罐子,“神蛊,就是我的神蛊。”

程渲摸上自己的左脸,肤嫩如芽,柔滑如脂,原本烧伤的那块早已经被素肌取代,恍如重生一般。程渲摸向莫牙的手,莫牙把铜罐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你行走岳阳无人能识,都是神蛊的功劳。古籍有秘术,说神蛊可易容,老爹教我悉心养这神蛊,也是这样说的。我养了它七年之久,原本也就想在你脸上试试…可神蛊的厉害,超过了我的想象。”

——“在我脸上试试?”程渲哑然,“你和老爹都没用过神蛊?要是这蛊虫吃尽了我的肉…”

“你真是个傻子。”莫牙瞪了眼程渲,“我用金针引路,它吃不了你。”

想到自己是神蛊第一件作品,程渲有些后怕。莫牙拂拭着罐盖上的蟾蜍,絮絮道:“我…就是真的寂寞了。救你上船,你半边脸烧的跟黑炭一样,看着瘆人,老爹不在,我心想你能陪我说说话也好,对着一张污了的脸怎么说话?我这才…用了神蛊…”莫牙的声音越来越低,话音里还带着些许愧疚,“老爹再三叮嘱过我,易容是世上最阴毒的方术,神蛊虽神,却不可以用它。老爹本来想弄死神蛊,但医者哪个不好奇古法秘籍?老爹终是舍不得…”

莫牙看向程渲无暇的脸,怔怔道:“看你好好的,真要多谢老爹不杀神蛊。”

程渲回过神,按着脸颊,道:“你用金针替神蛊引路…我这张脸,也是照着你的心思换的?”

莫牙想摸一摸程渲的脸,手伸到一半却还是缓缓垂下,他多年避世而居,除了老爹从没和旁人处过,更别提和女子共处。莫牙不懂女人的心思,不懂女人的喜好,不懂怎么才能得到女人的芳心…他只知道程渲看似坚韧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肠,这副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肠,莫牙离它那么近,却不敢伸手触碰。

如果肆意抚摸程渲…是不是意味着…就得到了她?莫牙还是不敢。

——“你的脸…”莫牙艰难发声,“不过是照着我心里钟意的模样…”莫牙蹭的跳起身,夜深情如火,孤男又寡女,他生怕在程渲屋里待的太久会忍不住做些什么,莫牙捧着铜罐子匆匆朝屋门走去,“你早些睡吧…”

——心里钟意的模样…程渲窃笑着仰面躺在了床上。棒槌,真是个…傻棒槌。

次日

莫牙推开房门,半张着嘴哑然无语——程渲已经侯在了外头,她显然昨晚睡得很好,脸颊丰润洋溢着期待,红唇微动像是有话要对莫牙诉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一只手摸向莫牙的肩,唇角漾起笑容。

和煦的阳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莫牙无欲无求那么多年,活到这一刻他才算明白——阳光和程渲同在,就是他要的未来。

二人走下楼梯,冷不丁莫牙看见什么忽然顿住步子,后头的程渲一个收不住撞在了他背上,嗷的一声捂住了额头,“莫大夫,你作弄我?”

莫牙没有说话,侧过身轻轻握住程渲的手腕,但眼睛仍顿在大厅里几个伙计的手上。程渲有些好奇,她顺着莫牙的眼神偷偷窥去——看着也没什么奇怪,大早上没有客人,几个伙计正围坐在桌子边赶制着中秋夜要挂在客栈外头的红灯笼。齐国有中秋挂灯的习俗,岳阳富贵,达官贵族之间又喜欢斗富,家宅府邸外的红灯笼挂的越多,就越加喜庆多福,这家客栈虽然狭小不起眼,挡不住人家掌柜也有一颗求财进取的心呐。舍不得买灯,就让自家伙计锻炼动手能力,制个灯也不奇怪,怎么莫牙看着魂魄都像是出了窍?

——“怎么不走了?”程渲推了把莫牙。

“没什么。”莫牙回过神,“程渲,今天是什么日子?”

程渲掐着手指装作算了算,“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莫牙重复着,“中秋节…就有灯看吗?”

“是呐。”程渲又推了把他,“怎么?”

莫牙迟钝的挪了一步,“店里伙计在做灯笼,这些红灯笼…看着真像是…老爹在时带我去街上看的那些。”

“我好像听你说过。”程渲想起什么,“你说,你每年生辰,老爹就会带你出去看灯…齐国中秋满城赛灯,虽然元宵节也有灯看,但那天都是各色彩灯,只有中秋这天,才是满城红灯…你生辰那天…看来,你是中秋节生的?”

“谁知道呢。”莫牙口吻有些不快活,满眼的红色,让他又想起了失踪不见的老爹,也让他想起了孤独学医的那些年,虽然如今程渲就在自己身旁,但旧时的记忆却像河流给山川大地留下的沟壑,再也不可能抹平,“我是老爹抱养的,也许…他也不知道我是哪天生的,看着中秋喜庆,又或者…”莫牙回头看着程渲,“和你义父一样,把捡到我的日子,定做了我的生辰?”

同是天涯漂泊人——程渲忽的对莫牙生出同命相连的感觉来。

司天监门口,莫牙目送着程渲在卜官的引领下朝里头走去,他还想再送几步,程渲像是洞悉了他的举动,忽的振起左臂朝身后的他晃了晃,莫牙恼恼的收回迈出去的腿,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司天监的大门闭上,莫牙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走在岳阳熙熙攘攘的街上也是消除不了周身的不自在,莫牙踱到了程渲平日里摆卦摊的地方,自己写的“算卦”还贴在破墙上,莫牙瞧着碍眼,伸手就把它揭下,正要几下揉成团子,骤的被人喊住——“住手!”

让我住手就住手?莫牙从来就不喜欢被人使唤,莫牙忿忿把写着的字的白纸揉成个大团子,扔进了角落的竹篓子。一个灵巧的身影蹭的跃了过去,快手捡起纸团,心疼的赶紧抚开,一遍遍蹭着上面的皱痕。

——穆玲珑?

莫牙扭头想走,穆玲珑腿脚快,又是一个箭步闪在了莫牙前头,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眉毛还得意的一挑一挑,“程渲去司天监入职报到,今儿莫大夫是一个人,怎么,有什么乐子不?”

“没有。”莫牙冷漠道,“我很闷的,没有乐子可寻。”

“闷好啊。”穆玲珑猛一个击掌,“安静,惬意,我喜欢。”

“郡主你…”莫牙戳了戳自己脑袋,“是这里有毛病吧?”

“是啊。”穆玲珑俏皮一笑按住了脑门,“莫大夫给治治?”

莫牙露出嫌弃的表情,转身往反方向快步逃走,穆玲珑哒哒跟在后头,热乎道:“今天是大节,莫大夫你就不能赏脸陪本郡主过节么?今晚的岳阳城可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绝保晃瞎你的眼睛…”

——“晃…什么?”莫牙蹙眉一顿。

穆玲珑捂住嘴,小心窥视着莫牙不喜的眼神,意识到脱口而出的“瞎”字惹恼了莫牙,“晃花…是晃花。”穆玲珑虽然改了嘴,但高贵的郡主之心难免受到了不小的伤害,长到这么大,哪里有人敢这样给她脸子看,岳阳的年轻子弟,人人都盼着穆郡主多看自己一眼,这个莫牙倒好,生生给脸不要脸,还对自己使起脸色?本郡主已经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穆玲珑暗搓搓着准备撸袖大干一场,可脸上的表情像一只温顺的猫。

——“我胡乱说呢,没有笑话程渲的意思。”穆玲珑软绵绵道,“就当我嘴快说错,至于么?”

“你回去吧。”见穆玲珑服软,莫牙也不想多计较,“你都说了今天是大节,大节,我要和程渲过。”

“要是…你和她过不了呢?”穆玲珑咬唇偷笑。

莫牙俊脸拧作一团,“你再说一遍,谁和程渲过不了?”

“咿呀…”穆玲珑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过不了节,不是过不了日子…不不不,不是过不了节,是过不了今天…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又错了…”

——“是得给你治治脑子。”要是穆玲珑是个男人,莫牙准得上去和他干上一架,只可惜她是个女人,碰不得伤不得,莫牙只得喘着气给自己消消火。

穆玲珑吐了吐舌头走近莫牙,“中秋大节,程渲是陪不了你了。今天是五殿下的生辰,萧妃娘娘在珠翠宫给他摆下寿宴,正好娘娘也想见见司天监新进的卦师,就点了程渲的名字…”

——“五皇子生辰,喊程渲做什么?”莫牙喉咙一酸。

穆玲珑怕莫牙误会,赶忙道:“你有所不知,皇室亲贵向来和司天监来往甚密,娘娘王爷们有倚重交好的卦师也是正常。看来萧妃娘娘是有拉拢提点程渲的意思…这是好事呐。程渲要想在司天监有个好前程,我父王的举荐固然是重要,萧妃和五殿下当前在宫里最得势,程渲要是得了他们的支持,还有谁敢欺负她…莫大夫?”

莫牙动了动嘴,他不喜欢这些个弯弯绕,但他承认穆玲珑说的不错,程渲已经进了这个圈子,就不会那么容易出来,与其日夜担心她,让她找个靠山该也不错。只是…为什么是穆陵…

程渲要查出摘星楼大火的真相,接近穆陵身边应该也是个法子…一切都是为了让程渲早些查出真相,这样才能早些和你回到船上…莫牙内心波涛汹涌,他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无视一切,他做到了,但是莫牙的心里…好苦。

——“莫大夫?”穆玲珑伸手在莫牙眼前晃了晃,“明白?”

见莫牙闷闷不乐,穆玲珑抿唇一笑跳到他身前,搓着发梢泛起眼睑偷偷看着他,“岳阳的中秋夜,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本郡主带你好好逛逛,保准你终身难忘。我可是…推了宫里的大事陪你呐…”穆玲珑声音轻下,甚至还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可怜兮兮的盼着莫牙答应。

——“我要是莫大夫,郡主邀请,我一定会去。”

莫牙有心事,竟然没有听见唐晓一瘸一拐的走近自己,唐晓的脸上挂着笑,但莫牙记起昨晚他问起自己神蛊,怎么觉得他的笑容很是异怪。

“莫大夫不做声,我可就当你答应了?”穆玲珑眼中闪出光泽,“我穆玲珑从不腻乎惹人烦,你先自己找乐子,天黑亮灯的时候,我等你。”

穆玲珑咬唇转身,走出几步又窈窕转身,冲着莫牙盈盈一笑,又生怕被他笑话,急促的扭头跑开。

唐晓负手而立没有看着莫牙,“我知道莫大夫瞧不起做门客的,臣食君禄,客食主禄,各为其主又有什么区别?医者高洁,但你踏入岳阳,就要顺势而为,不然…莫大夫自己倒是没什么,要是牵连了程卦师…”唐晓浅笑侧身,“我唐晓在贤王府也有数年,贤王不弃待我亲厚,如果莫大夫当中行走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找我。唐晓必当尽力而为。”

——“你为什么要帮我?”莫牙狐疑的看着唐晓。

“因为。”唐晓看向穆玲珑走出去的背影,“客食主禄。”唐晓拖着瘸腿才走出几步,忽的被莫牙喊住。

“你的腿。”莫牙指着他的瘸腿,“是怎么瘸的?”

唐晓自嘲笑道:“骨筋尽断,没得治了。”

“是为贤王府断的脚筋?”莫牙发声问道,“我想贤王爷也不会随意留下一个瘸腿的门客。”

“想想你家程渲。”唐晓不再久留,一坡一坡走开,“这腿…是我当年走镖时瘸的,走的,是贤王府的镖…”

司天监

程渲已经静坐了两个时辰,卜官们见着她也算是客气,但人人各自忙着,也没人知会程渲该去做什么,确切的说,程渲的这份差事,什么都不必做。

——卦档理事,顾名思义,就是看管整理卦象档案的差事。让一个瞎子看管档案…程渲不知道是该仰天长啸还是仰头大笑。

穆陵吩咐周长安,给程渲安排个稳当的差事。周长安心里那些个小九九,当然不会让暗藏本事的程渲有施展卦术的机会,成为自己女儿强劲的对手。于是乎…这个精明的男人便假借穆陵的意思让程渲看管卦象档案…

多安稳,多闲哉,也是对盲女的照顾呐。最重要的是,周长安想着都要替自己鼓掌叫好——瞎子看管档案,多安全,多妥当!简直就是万无一失毫无顾虑。

程渲已经闲坐着喝了两壶香茗,可惜只是谷雨毛尖,口味始终是差了点,自己最爱的明前紫阳准被周家父女瓜分的干干净净。谁让自己还只是个末等的小卜官——可程渲好喜欢这份末等的差事。

又一壶香茗下肚,周玥儿别着手昂着脖子走向程渲,程渲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碗,意犹未尽的咽了下喉咙。

——“这份差事,你满意么?”周玥儿脸上满是得逞的媚笑,“清静,悠闲,比在街上摆摊风水日晒要好些吧。”

“多谢。”程渲颔首浅笑,“卦摊一天也就几十文钱,还得靠天吃饭,刮风下雨没得开张。这里太好,有人端茶送水,中午还管三菜一汤,一个月还有几两银子的俸禄。多谢周卦师体恤照顾。”

周玥儿低哼了声,眉眼满是对程渲的不屑,程渲面无表情的和她对峙着,有种丝毫不落下风的劲头,周玥儿道:“我来是告诉你,今天是中秋,过了未时你就可以走了。”

——“过节还能早走,司天监果然是个好地方。”程渲张唇喜道,“好嘞。”见周玥儿眼角含情,程渲故意又道,“中秋大节,少卿府肯定也有的忙吧。”

这话问到周玥儿的心坎上,她脸颊泛着红晕,道,“今天倒也没有什么可忙的,五殿下生辰,珠翠宫萧妃娘娘设下大宴,请了我也过去…”

“周卦师很得五殿下和娘娘们的器重呢。”程渲露出钦佩之色。

周玥儿昂首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和五殿下算是一起长大,情意自当匪浅。其中种种,你又怎么会知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程渲才站起身,管事李骜一溜儿小步喘着气赶到,拍着心口急道:“走不得,程卦师走不得。”李骜缓下口气,冲周玥儿鞠了一躬,“宫里刚刚有人传话,珠翠宫寿宴,邀了程卦师…也过去…”

——“怎么可能?”周玥儿难以置信道,“叫她?凭什么?”

“凭…”李骜熟知周玥儿的性子,周家水深,这个老狐狸也是捧着他们父女,李骜想了想道,“萧妃娘娘的钦点…点了程卦师的名字呐。”

周玥儿俏脸涨的通红,齿间上下发出战栗的声音,眼神如火似要把程渲撕烂吞吃下肚。程渲抬起头,“可以不去么?晚上还有事呢。”

李骜有些哑然,不顺着高枝往上爬的,程渲还是头一个,李骜蹙了蹙眉头,偷瞥了眼愤怒的周玥儿,“这…程卦师自己斟酌,要真是有走不开的事…”

“还是去吧。”程渲一棍子拍死周玥儿,“也不是走不开。还没进过宫呢…”程渲黠气一笑,“李管事,我怎么去?”

李骜擦了擦额头,“萧妃娘娘知道你眼盲不便,派了撵轿来接你,撵轿就在外头。”

——“还有撵轿?!”程渲按住心口失声高喊,“萧妃娘娘实在客气。”

周玥儿嘴里已经要喷火,她忿忿的抬起手臂怒指程渲,口中却压抑着怒火道:“当然得去,入得宫门,就是跃进龙门,哪有不去的道理,恭喜程卦师了。”

程渲的脸上洋溢着就要跃进龙门的激动,李骜和周玥儿幽幽对视着,周玥儿又看了眼程渲,转身拂袖离开。

司天监大门打开,卜官引着程渲走上撵轿,墙角里,莫牙注视着衣决飘飘的程渲,他想拦住撵轿,但他知道不能。

程渲掀开撵轿的窗帘,叠着手倚伏在窗沿上,往常进出宫门,她坐的也是这样的撵轿,红顶流苏,铃声叮当。如今一切在自己身上重演,仿如梦中。程渲想得出神,也没有留意到莫牙在角落里无声的看着自己。莫牙看了许久——傻子,程渲怎么会看见你。莫牙低落的转身离去,那一个瞬间,程渲看见了他黛蓝色的背影,莫牙一步一步走的很是落寞,让人就算只是看着也跟着心伤。

——“起轿。”

莫牙闻声扭头看去,双目对视,莫牙不知道程渲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她眼盲心明,该是能感觉到自己就在她不远处吧。程渲对着莫牙站立的方向扬了扬唇角,莫牙释然的舒了口气,他知道,程渲一定感觉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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