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苗槿之和萧淮愉快地交涉,楼湛被关进了山顶的一间小黑屋里。
小屋四周只有一扇窗户,而且极其的高,两个楼湛叠起来也够不着。微弱的光线从窗户外漏进来,借着这微光,楼湛眯眼打量了一下未来几日的居住环境。
布置得很是干净简洁,除了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门也从外头锁了,逃不出去。
楼湛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身边空无一物,什么都不能做,只好坐到床上,心情甚是微妙,复杂难言,盯着桌上的茶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突然响起一阵交谈声,随即门锁被人轻轻打开。一阵刺眼的亮光投射进来,楼湛下意识地抬袖遮了遮眼,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垂下眼帘,没有去看来者是何人。
门又咔哒一声被锁上,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相对无言。
萧淮走进小屋里,轻咳一声,努力憋着笑意,喊了声:“阿湛。”
楼湛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
她这表情下的情绪实在复杂,似委屈似冷淡似不解似恼怒似控诉,萧淮一时半会儿也解读不出楼湛的心情到底是如何,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笑意闪烁。
“这寨子有古怪,得探清楚。”
楼湛沉默了一下,觉得虽然闹情绪是可以的,但不能耽误正事,便顺着点了点头。
萧淮更加忍不住笑了:“我们得在这儿多待几日,所以这几日……就委屈你了。”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走到楼湛近前,含着揶揄地笑意,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细打量着楼湛。
楼湛被他细致缠绵的目光看得有些寒毛倒竖,往旁边挪了挪,忍了忍:“……你在干什么?”
萧淮答得轻巧简略:“看你。”
楼湛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还未出口,萧淮便似听到了她的心声,又笑道:“阿湛,你特别好看。”
顿了顿,他眨眨眼睛,“不然那位山大王怎么会同我一般,看上了你?”
楼湛噎了一下,别过脸不想同他说话了。
耳根却忍不住的有些发烫,她往阴暗处缩了缩,不想让萧淮看到她的窘迫。
这人自从表明心意后,还真是什么话都能顺口说出,这般模样,愈发地像陈子珮和沈扇仪那两个嘴贱的了……
果然近墨者黑,今后得让萧淮离他们远点。
萧淮陪她坐了会儿,看了看外头渐沉的天光,道:“待会儿会有人来给我们送晚饭。苗槿之吩咐了手下送油灯和书籍来,我想我们都不会无聊。”
楼湛终于从他的字眼里抠出了极为关键重要的内容:“……我们?”
“嗯。”萧淮笑得灿烂,仿若雪辉,将这昏沉的一室映得光亮,“我也被关进来了。”
楼湛:“……”
“苗寨主说,我哪天能成功地劝你同她拜堂成亲,便哪天放我离去。”
“……”
楼湛的大脑空白了许久,目光刷地落到他们坐的这张又窄又小的床上,嘴角终于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床?”
萧淮欣然道:“就这一张。”
楼湛的沉默保持到了山贼小弟送晚饭来。
外头的锁被咔哒一声打开,几个黑脸汉子鱼贯而入。当先的汉子提着一只油灯,拿着火折子将灯点燃,放到桌上,退下了。
豆粒大的灯焰须臾便燃得旺了,幽幽地跳动起来,暖黄的光铺满小小的房间,映出桌前楼湛隐隐发黑的脸。
后头几个汉子抬着一摞摞的书,看了看四下,嘭地扔到床边,又忍不住纷纷看向楼湛,好奇这个被他们老大看上的未来老大相公。
楼湛的脸愈发黑了。
最后才有人端着饭食上来,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站在一旁,笑得也极是和善:“我们寨主对江公子乃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山上危险,寨主怕江公子出事,这才将江公子请到了此处。江公子请放心,并非是软禁,你随时可以出门,附近都可以自由行动。等你想清楚了,便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和苗槿之拜堂成亲?
楼湛头疼无比,无言以对:“……”
和善的中年人说完便带着人走了,楼湛叹了口气,瞥了眼一脸温和,实则憋笑的萧淮,认命地坐到桌边,皱眉看了看饭菜。
两荤两素,还有一小盆汤,看着倒是素素净净。
幸好没出现陈子珮老看的那些破折子戏里的所谓吃香的喝辣的。
萧淮跟着坐到她身边,正要开口调笑,半掩的门突然“嘭”地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青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眉目俊朗,身形颀长,腰间别着一把长剑,眉头紧皱着,隐隐带着一股怒意与煞气。
楼湛略一思考,忆及陈子珮带她去听过的那些吚吚哑哑缠缠绵绵的戏,顿悟了。
这是麻烦来了。
果然,青年大步流星地走到桌边,居高临下,冷冷地扫视了一边楼湛,“你是江湛?”
楼湛平静地看着他,微微颔首。
青年勃然大怒,狠狠一捶桌子,碗碟被震得差点跌下去,油灯的焰芒也闪了闪。
“就这么个小白脸?!阿槿就看上了你这么个小白脸?!”
楼湛看他似乎比她还要崩溃,心中略感欣慰,思忖该如何安慰一下这青年。
青年兀自咆哮了许久,眼中冒着熊熊怒火,盯着楼湛仿佛要将她烧化在原地。
“我不服!你有什么好的?能打吗?跟老子出去打一场!”
“抱歉,在下只是一介书生。”楼湛淡淡开口,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喑哑嗓音,“你若是要比琴棋书画,在下奉陪。”
虽然还是挺同情这青年,但楼湛也不想就这么被烦着,说完便低下头,开始用饭。
青年还要发飙,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陆远!你闹够了没有?!”
陆远僵了僵,铁青着脸回头,看到门边持枪而立、英姿飒爽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不甘。
“你还敢说?我只是出了趟门,你就带了个什么破压寨相公回来!”陆远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再次咆哮。
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姑娘,某一天突然带了个横竖看不惯的压寨相公回来,这无异于晴空霹雳,当头一棒。任谁都受不了。
苗槿之冷喝:“看不惯你就别看!要打就和我打,别伤着我相公!”
飞来横祸。
楼湛一呛。
萧淮同情且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背,帮她顺顺气。
门边的两人说着说着就开始对骂,随即苗槿之先忍无可忍,霍地一扬花枪,怒吼:“来演武场!”
走时还不忘派人守在门边。
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觑,楼湛的脸有点黑。
这个诡异的误会暂时是不能解开的,否则苗槿之若是觉得他们戏弄于她,一怒之下恐怕不会有什么太愉快的发展。
但是……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发生在萧淮身上,反而是落到了她身上?
楼湛看看身边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男子,百思不得其解。
用过了饭,有人掐准时间进来将碗碟收回去,又送来洗漱的用具和水,两人用完,便纷纷又退了出去。这回没再锁门,但是仍然有几个壮实的汉子在门边守着。
楼湛看了看床,又看了看萧淮。
想起在雨岭村那次,半夜醒来,两个人睡在一起抱成了一团,楼湛眉尖不由抽了抽。
……怎么办?
即使是盛夏,晚上山顶还是冷的,睡地上的话,明早起来八成就受风寒了。
楼湛诚挚地思考着,萧淮突然就脱下了外袍。楼湛惊得魂飞天外,连忙按住萧淮,艰涩地道:“……山上冷,世子……还是和衣睡吧。”
岂料萧淮听完,是悠悠地将衣袍拉了回去,低头却轻轻捏住楼湛的下巴,笑意盈然:“阿湛,我说过许多次了,你我之间不必那么生疏。叫我的名字吧。”
那双墨玉一般的温和黑眸里,此时荡漾着一片春水般的柔和温情,楼湛无端便有了些窒息感,同萧淮对视片刻,垂下眸子:“……萧淮。”
“叫我的表字。”萧淮循循善诱,目光带笑。
楼湛顿了顿,“临渊。”随即轻轻推开萧淮的手,坐到桌边,“……我们并非那种关系,世子以后还是不要作出如此亲昵之态了。”
她这话里没有怒意,却有些疏离。萧淮却不由叹了口气,倚在墙上看着楼湛。
倒不是说他有多轻佻放肆,实在是……看着楼湛那明明内心复杂,却偏偏要僵着一张脸的模样,就觉得可爱讨喜得入了心,心里痒痒的,不去撩一下,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楼湛随意挑了本书,借着油灯的光,努力认真地看下去。小屋内沉默了许久,眼见天色渐沉了,萧淮收回目光,垂眸微笑:“阿湛睡吧,我在桌边打会盹就好。”
他身子不好,楼湛一听就摇了摇头。
萧淮继续笑:“明天还有得你忙活的,好好养养精神吧。”
“嗯?”
“苗寨主要把你介绍给全寨的人。”
“……”
***
楼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被一个女子搂着,走到高台之上,听那女子中气十足地介绍“这是我相公”。
上辈子过得太过单调乏味,所以这辈子老天爷要给她加加料?
楼湛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着高台下的形形/色/色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若是山寨前没有那块高大的牌子上书着“黑云寨”三字,远处没有挂满兵器的演武场,这其乐融融的场景,就仿佛是一个普通的村落。
苗槿之比楼湛矮一点,伸手搂着楼湛的肩膀,不由嘀咕了一声“相公你摸起来好软”。
楼湛冷着脸拍开她的手。
苗槿之也不在意,一手提着花枪,一杵地面,高声道:“总之,以后这就是你们老大我的相公了,别看他瘦瘦弱弱的就欺负他!谁要是不满,来演武场和老娘打!”
下面一片笑声和应和声。
楼湛垂眸在人群里找了一下,没找到最不服气的陆远。大概是苗槿之怕他出来捣乱,给关在哪儿了。
介绍完楼湛,苗槿之欢欢喜喜地倒了两大碗酒,将其中一碗凑到楼湛面前,咕噜噜一口气便灌下一碗。
楼湛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酒。
前世今生,无论何种场合,她都会保持清醒,从未喝过酒,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
万一只喝了一口就倒,或者……发酒疯了可如何是好?
苗槿之侧头看到她没喝,歪头思考了一下,低声道:“相公你不会喝酒?
“……叫我江湛。”
苗槿之嘿嘿一笑,无视她这句话,径直抬起楼湛面前的碗,一饮而尽。楼湛惊讶地看着她,反而有些担心了。
一个女孩子,一下子喝下这么多酒,不太好吧?
“我可是千杯不倒的。”苗槿之擦了擦嘴,毫不在意,脚步不歪,眼神清亮,带着楼湛下了高台。
一下来,就有一群人围过来,咋咋呼呼的。
“老大的相公看起来好瘦弱!跟没有肉似的!”
“长得真是秀气俊俏,不过他大哥似乎更俊一点?老大怎么没看上他大哥?”
“嘁,老大就喜欢这种清清冷冷的调调,你不知道?”
“看着可真俊,将来小寨主出生了一定也很俊。”
“……”
苗槿之嘻嘻笑着一推楼湛,“去和大伙玩玩吧,以后都是要在一起的。”话罢就丢开楼湛,同其他兄弟喝酒去了。
围过来的多是些妇人和孩子,有老有少,都好奇地盯着她。几个孩子挤到前面,抓着楼湛的衣袖,问东问西。
楼湛有些手足无措。
她甚少与人交流,更别提应付这种场面。正有些焦头烂额,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家弟不善言辞,不会与人交流。诸位要问什么,我来代答可好?”
几个妇人眼睛一亮。
比起冷面玉郎,还是温润平和的檀郎更受待见。只是不知苗槿之是怎么想的,一眼就看上了面无表情的楼湛。
萧淮笑着走过来,轻描淡写地挡了几个问题,手似有似无地轻轻勾上楼湛的手,侧头看向楼湛,眼神平和而包容。
被他牵着,心中那些无端的慌乱便缓缓化去,只余一片宁静。
楼湛默然片刻,没有拒绝。随着众人一起移步到其中一个妇人家的门前,有孩童跑进去搬了凳子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外界的情况。
萧淮耐心地一一解答,又不着痕迹地问了几个寨子里的问题。几个娇俏的少女凑到近前,脸红红的,抢着和他说话。
人都被萧淮吸引过去,楼湛坐在萧淮身旁,也没那么如坐针毡了。周围吵吵嚷嚷,她垂眸安静地听着,收取有用的消息,抽丝剥茧,认真思考。
两人的手掩在宽大的袖下,无声交握着,让人安心。
气氛一片热烈,萧淮答得也巧妙,突然,一个少女走到近前,红着一张脸,憋了半晌,大胆地问:“江大公子,你可有婚配?”
萧淮一笑:“不曾。”
他身体不好,纵是身份高贵,也没有几家门当户对的愿意把宝贝的女儿嫁来。说句不好听的,怕刚嫁来不久,就得守寡。
自然,因着这份便利,萧淮也无了被父母催婚的麻烦,过得甚是轻松自在。
姑娘小小的雀跃了一下,脸更红了:“那,江大公子可有心悦的女子?”
楼湛身子一僵。
萧淮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了楼湛一眼,眸色温柔,脉脉含情,“有。”
周围传来一片遗憾的嘘声,那姑娘有些不甘心地跺了跺脚:“……那,那个女子也喜欢江大公子?可是两情相悦?”
“唔,她尚未看上我。不过,终是会成为我的妻子的。”萧淮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楼湛,话音带笑,带着志在必得的坚定。
这话似乎不是说给这些姑娘们听的。
楼湛无言地侧过了头,感觉脸上有些热热的。
回小屋时楼湛走在前面,萧淮跟在后面,往后远远的跟着几个负责看守楼湛的人。
萧淮轻声叫她:“阿湛。”
楼湛低垂的长睫颤了颤,嘴张了张,没出声。
“方才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萧淮见她不答,也不急,悠悠地上前两步同她肩并着肩,“不应我,可是醋了?”
“……没有。”
“那几位姑娘靠得太近,身后都是人,我也退不开。”
楼湛终于有点恼了:“没有!”
话毕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小屋里,嘭地关上了门。
萧淮摸了摸下巴,拖了张长凳坐在门边,有些无奈。
真是太容易害羞了,而且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这可怎么成。
没过一会儿,楼湛又开了门,让吹了会儿山风的萧淮进了屋。楼湛秉承的信念,大事为上。
适才同那些寨子里的居民交涉时,萧淮负责问,楼湛负责在一旁默记。关好了门,楼湛低声道:“这个寨子里的人,都是从徐州泰城来的。”
萧淮点点头,同楼湛将各自得出的消息结合了一下,对黑云寨的情况大致清晰起来。
泰城太守蒋帆纵容恶徒欺市霸街,若是百姓们告得紧,不能敷衍了,也顶多关上犯事的人两天。等他们出来,只会变本加厉,三日便来要一次银子,若是不给,就掀铺打砸。若是回两句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打死了人,也只是草草结案,不予理睬。
这些都是被欺压得实在过不下去,不得不离开泰城附近,找了个山寨过活下去的普通百姓,大部分都是泰城附近的小村的。
难怪出来打劫还有人拿着镰刀的。只是演武场内的兵器从何而来,还有苗槿之明显不是一般百姓,这两个问题无解。
问到相关的问题时,那些百姓回答得吞吞吐吐,极为模糊,像是在刻意维护苗槿之。
“等将事情弄清楚,就出发去泰城吧。”萧淮沉吟着敲了敲桌面,神色肃然。
楼湛点点头。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萧淮起身开了门,就见一个汉子扛着铺盖走了进来,见到楼湛,脸色一肃,弯腰行礼。
“老大相公好!”
楼湛:“……”
汉子站直,将沉甸甸的铺盖随手递给萧淮,转身离开房间。
不用楼湛发问,萧淮将铺盖抱到床边铺下,温声道:“今早我请了人去买铺盖,晚上我睡地上,以免阿湛你睡得不踏实。”
楼湛莫名觉得他话里有些幽怨,纠结了一下,“也没有不踏实。”
“嗯?那阿湛是愿意与我同床共枕了?”
“……地上可能会很凉,我睡地上就好。”
最终还是萧淮打地铺。
***
七月流火。时间逐渐走向夏末,渐渐的也不再那么炎热。倒是快入秋了,也快到收成时候了,寨子里忙活起来。
寨子里有近半的地方都种着庄稼,大伙看着不用上交的粮食,干劲也提得满满的。
一早,苗槿之就同十几个兄弟出寨打劫去了,楼湛站在树荫下,淡淡地看着萧淮教这儿的孩子习字,望了望天。
他们已经在这寨子里待了十几日了,明日就是中秋。
临近傍晚时,苗槿之才率着人回了山寨。这次似乎抢到了一家大商行,带回来一堆吃穿用的,还有一些小玩意儿。
几个孩子兴奋地扑上去拿起那些小东西玩弄起来,苗槿之则是径直走到楼湛身前。
她正倚着树,抱着手,望着萧淮的方向。听到脚步声,楼湛侧过头,眸光淡淡地看着苗槿之。
暮色四合,落日熔金。残霞铺来,在楼湛脸上落下了几道霞色。虽然她还是面无表情,但秀致的眉目映在残霞里,无端就多了几分艳气。
苗槿之感觉心跳越来越快,犹豫了半晌,还是凑到楼湛面前,面色严肃:“我不想等了。”
楼湛疑惑地看着她。
苗槿之握拳:“明日中秋,寨子里要庆祝一番。正好,顺便把我俩的婚事办了吧,喜服已经抢来了。”
楼湛冰冷的脸上出现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