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人都尴尬地坐着,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
恰好这时候,宁浩然的哥哥宁斐然又回来了。他依然穿得很少,壮实的肌肉在衣服的掩盖下隐隐若现。
看到我们五个人气氛沉重地坐着,他略有些吃惊,但没有说什么,只是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
然而,没过三分钟,宁斐然便气冲冲地跑下来,生气地质问道:“浩然,你去了三楼了?”
宁浩然站起来,脸色也不怎么好,但还是照实回答:“她们都说见了鬼,所以我去看了。”
“胡闹!”宁斐然气得要命,脸上顿时染上一层红色,“爸妈交待过,三楼是不允许进去的!谁让你进去了?”
“可是……”
“可是什么!”宁斐然显得特别气恼,一点儿也没有了昨天那副温和好客的样子。
看到两兄弟怒目相对,我走过去,轻声对宁斐然说:“宁大哥你别生气了,我是真的……能看到鬼。”
这话好像更加触怒了宁斐然,他气愤地看我一眼,近乎咆哮道:“我看你才是鬼吧?哪有里有鬼?你倒是说说,鬼长什么样子?它在哪里?”
我抬起来,掠过宁斐然的肩膀朝楼梯那边看,心头一紧,随即又转回眼,尽量平静地说:“就在你身后。”
宁斐然依然对我怒目圆睁,他非常不悦地假装配合我,扬头往身后一瞥。
然而,就是这一瞥,瞬间让他变了脸色。
楼梯上,有个穿着贴身旗袍裙的女人轻步慢摇,从拐角处扶着栏杆慢慢往下走。它边走边轻唱: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正是那只女鬼蓝玉儿。
它轻飘飘的,从上往下走,像一道光,又像一缕影子,慢慢飘下来。
宁斐然或许是第一次在大白天见到那只鬼魂,当下吓得不轻,嘴里喃喃地说:“玉儿,玉儿?”
蓝玉儿一下来,却骤然变脸。它举起手来,伸出细长尖锐的指甲,就朝宁斐然冲。与此同时,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层浆糊,嘴一张,阴森的獠牙露出来,直直地冲向宁斐然的脖子。
我赶紧猛地将宁斐然一推,大喊道:“蓝玉儿,不要!顾清让不愿意你变成这个样子!”
一听到顾清让的名字,蓝玉儿果然停下来,可是一双血红的眼睛里,正燃烧着浓烈的火焰。它朝我扑过来,说:“你还有脸跟我提顾清让?你怎么有脸提他?所有背弃了我的人,都得死!”
说着,它又想朝宁斐然冲过去。
我手上的戒指光线亮起来,一紧一缩箍着我的手指。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宁家的人怎么背弃你了?你这样害宁斐然,你看看他,”我朝宁斐然一指,“被你缠得阳气全无,整个人都快垮了!”
蓝玉儿冷哼一声,脸色愈发苍白可怕。它说:“他的祖先就是这样我的!要了我的身子,却又把我送给一群日本人!宁家的人,都该死!”
这话一出口,就连宁浩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曾祖父真的和日本人有密切来往。他死死地咬着牙,朝那女鬼看着,意无法接受,自己与一只这样的厉鬼同住一间屋子二十一年!
蓝玉儿步步紧逼,我连连后退。
它眸光一闪,幽绿色的眼底闪过一抹凄厉之色。它又说:“世间男人皆负我,要定要所有靠近我的男人,生不如死!”
原来,它日夜纠缠宁斐然,就是这个原因。而昨夜,它强行上我的身,想要去接近宁浩然,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方婷陈梦和李小凡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怒了女鬼,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宁浩然却忽然大义凛然地站起来,说:“战乱时期,你是一个歌女,被日本人抓了,凭什么赖到我曾祖头上?”
宁斐然去拉自己的弟弟,可是宁浩然却仍然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往前冲。
蓝玉儿如风一样飘过去,拽住宁浩然的衣领,说:“若不是他引荐,我能认识那帮畜生?你知不知道,那群禽兽不如的东西,都对我做了什么!”
提到这个,就像是说起了女鬼脑子里最深刻最耻辱的回忆,她愈发抓狂起来,几乎是单手就将宁浩然提起来举过头顶,如同举着一个填充娃娃一样。
“啊……”宁浩然立即大叫。
而宁斐然赶紧走过去,去求蓝玉儿:“玉儿,放下他!我求你放下他!就看在……看在我们情分上……”
“情分?”蓝玉儿眯着眼,神色晦暗不明,“我和你有什么情分?你不过是我用来发泄的工具罢了!”
宁斐然听言,眼色微微颓唐,他说:“玉儿,我以为——我们不是这样的。”
蓝玉儿听了愈发笑,声音凄惨又悲壮。“那是怎样?我是你曾祖父的女人,也是你的女人,我应该和你是怎么样?我说了,你们宁氏一家,都该死!”
宁浩然还在蓝玉儿的手上,李小凡哭着叫我:“林勉,想办法求浩然啊,林勉……”
我也在犹豫要不要找简亦繁来帮忙,可是一想到他那张并未完全恢复的脸,我又打起了退堂鼓。
正僵持不下间,忽然有一道空灵的声音从四周传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它说:“小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声音听起来很浑厚,又很遥远,让我背后冷汗直冒。一回头,却见到从墙壁里走出一只鬼魂来,慢慢地向我们靠近。
“啊……”我们一看到它,均是不忍,方婷和陈梦更是死死地捂住了脸。
严格来说,这是一具只有空架子的鬼魂了。它的骨骼形状仍在,但是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从头至脚,无一处不是被粉碎了的烂肉。
它尚有一双眼睛挂在脸上,没有穿衣服,手臂上,躯干上,双腿上,鲜血淋漓,混着土白色的灰土,沾染到一起,形成极恐惧的样貌。
它说,小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蓝玉儿看到这只鬼魂,也是大赅,它将手中的宁浩然往地上一扔,冲那只血腥恐惧的鬼魂跑过去,嘴里大叫:“你是……顾清让?”
原来它是顾清让!
就是那个“奇闻轶事”八卦里,被活生生搅拌进了混凝土机器里的人。它是蓝玉儿的男友,却又抛弃了蓝玉儿,和另一个歌女勾搭到了一起。
而也只有顾清让,才会叫出蓝玉儿的本名,蓝玲。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全身被搅得稀碎的魂魄,心里吓得不轻,一颗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或许是我的情绪太过紧张,而简亦繁经由锆银戒指传达,而迅速赶了过来。
他临空而落,准确地站在我面前,焦急地说:“小勉,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捂着嘴,靠在他的身上,眼睛却依然盯着那只全身肉酱的鬼魂。简亦繁也转身去看,只一眼,他便也认了出来。“顾……清让?”
简亦繁和这只鬼魂也认识?
那么,前生,我们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关系?
蓝玉儿的鬼魂已经扑到顾清让身边,它凄厉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不是和她在一起了吗?怎么会弄成这样?”
蓝玉儿情绪很激动,也很悲伤。它一直以为,自己心爱的男人背弃自己后,又与其他女人生活在了一起。
顾清让答:“1937年,我被抓去当壮丁,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会死在战场上,所以骗你,说我和别的女人好了,让你对我死心,不要等我。但还给你留个念想,就是我还活着。后来,我从军队平安回来,却听说你……已经投靠了日本人……我来这里找你,可是你不肯见我,我只好在这里帮宁老爷修建新院子,等着你出来,却不小心被卷到了泥土机里……”
一段尘封的民国往事,却是一段如此悲情的误会。
蓝玉儿一直以为自己被男人抛弃,于是八十年来一直找男人报复。可是顾清让死在这里,魂魄却不肯离去,终于睁着眼,守护着自己心爱的那个女人。
我想起来,昨天来这栋房子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
现在想来,便是那身体混进了墙壁的顾清让,一直坚守在这幢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它的血肉,它的灵魂,全部都融进了这栋带着历史沧桑的房子里,经年不悔,默默守候。
蓝玉儿将那团碎肉灵魂抱在怀里,尖锐地哭泣。
宁浩然走过去,跪倒在地上,看得出来,他的心也被震撼到了。他流着眼泪说:“是我们宁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帮助你们,让你们魂归故里……”
那一天,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李小凡去抱着宁浩然,两人哭作一团。陈梦和方婷不时地朝那两个穿越而来的鬼魂看,心里充满了悲恸。
战争让人失去爱人妻离子散,而和平时期的幸福便更需要珍惜。
有无数人,曾经为了今天的和平而失却了宝贵的生命,——最有价值最有尊严的生命。
所有人都没有看见简亦繁,他们只知道,那对苦命的情人,已相拥而去。
宁斐然双眼疲倦地躺靠在沙发上,身体被抽空得如一具行尸走肉。从今往后,再不会有欲求不满的女鬼半夜爬上他的床,他也不会因为阳气耗损而逐渐衰败。
一切终于回复到了正常的模样。
而我慢慢走出大厅,走出院落,回过身,我对着我身边的男人笑。他穿着平整熨帖的白色西装,翩然而立,如中世纪油画里,玉树临风的王公贵胄。
他眼眉清浅,五官分明,那清澈的瞳仁里,是对我的无限深情。
我问他:“简亦繁,你还记得……若舒吗?”
他一怔,平静地答:“记得,倪若舒,是那个伤我一百次,而我仍然爱到骨子里的女人。”
伤他一百次,他却仍然爱到骨子里。
我的前生,为什么会如此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