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霍砚尘到达卡门宴,正是内部午休时分,他叫来了刘阉子和两名手下跟随他进入办公室,他没有回避我,刘阉子对我还有些防备,他眼神示意霍砚尘是否将我先请出去,霍砚尘没有理会他,只让后进来的一名手下把门反锁,他打开窗户,让新鲜的风灌入进来,然后坐在办公椅上点了根烟。
一名手下将卷轴图纸平铺在桌上,他用手指着一条描绘得十分湍急宽阔的河流。
“这是新标海港南口分支出去的一条河,河尽头是华琵公路,直接通往琵城,这条河两旁有树林,有山脉,非常好隐蔽,南口是纪容恪的地盘,北口西口是黑道共用,东口是尘哥的,九叔的交易在北口,距离南口最近,只需要拐过一个四十五度角,就可以直接上船渡海。南口平时戒备森严,只有纪容恪和上下家交易才会打通,所以要让冯小姐交待一声,为我们行个方便。今晚我做了最坏打算,一旦我们伏击九叔失败,我们带去的人马和对方人马交战期间,我和刘堂主护送尘哥走华琵公路,那边尘哥有赌场,会有人接应,九叔势必元气大伤,等我们休整一晚就可以乘胜追击,如果拿下九叔,我们可以与冯小姐里应外合,卡门宴出一半人马,纪氏出一半,将九龙会吞吃入腹,当然,冯小姐不可能白白冒险,九龙会的人马由卡门宴收割,九龙会钱财归纪氏所有。”
霍砚尘听罢抬头看我,我抿着嘴唇,虽然我真的不愿意他冒这样的险,可他心意已决,我只好点了点头,霍砚尘唇角露出一丝笑容,“如果你肯,我有很大胜算。”
我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大事,刘阉子带着那两名手下离开办公室后,霍砚尘从椅子上起身,他绕到桌前,站在我面前,用大拇指蹭了蹭我满是凝重的脸颊,“好了,很多事不赌怎么知道输赢呢,如果赌赢了,我从此再也不用屈居任何人之下,你不为我高兴吗。”
“如果输了呢,以那么多人的命去搏击,这样真的值得吗。”
霍砚尘目光专注盯着我头顶,他答非所问,“你有白发了。”
他手指在我头顶的发丝中拨弄着,我心不在焉盯着他的脸,忽然头皮上传来一丝丝细微的疼痛,我本能蹙了下眉,他将一根通体银白的长发拿在我眼前,“少操点心,才二十四岁,等到你三十岁,就成了老太太。”
我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我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下,“那你也成了老头子。”
我说完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霍砚尘闷闷笑了一声,“是啊,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时间过得那么快,经常来不及歇一会儿就被推着继续朝前跑,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以前在九龙会的日子,虽然我和纪容恪始终明争暗斗,但碍于同门,又有九叔在上面盯着,远到不了现在剑拔弩张的地步。仔细想想他那时对我并不算糟,可年少热血,我不甘他也不让,我这半辈子的目标都是赢了他,可我始终输着,我明白你的顾虑,命确实很重要,但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是为了赌而活,你让我收手,我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我看了一眼腕表,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赶快回纪氏在霍砚尘八点赶往码头之前部署好新标码头南口事宜,我看着他眼睛对他说了声保重。
他默不作声,他的沉默让我又开始发慌,“等你回来我陪你喝到天亮。”
我急于找一个可以让他回来的理由,他笑着说,“你怀了孕还陪我喝到天亮,”
我说只要你回来,从天黑到天亮再到天黑我也陪。
他忍不住大笑,他露出牙齿的笑容非常好看,我总觉得他并不是那样一个满手血腥的人,他很多时候都让我觉得心疼。
“其实我很羡慕纪容恪,他失踪那段日子,我亲眼看着你怎样魂不守舍心如死灰,我觉得不值得的事,被你演绎得那么荡气回肠。”
我苦笑出来,“世间情爱谁能说的准呢,都是一方虐人一方找虐而已。”
霍砚尘忽然朝我伸出双臂,他把我抱在怀里,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有一丝惊诧和恍惚,我出于本能保护自己下意识的挣扎了两下,他将我抱得更紧,“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胸膛的坚硬与温暖贴合住我身体,让我不自觉停止一切挣扎,我许久之后将垂在身侧的手臂抬起,圈住他腰间,我下巴抵在他肩头,越过那一层朦胧薄透的窗纱看向外面的天空,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他最后亲吻了一下我头发,“不要杀掉你的善良,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
我走出卡门宴,站在浩瀚灰蒙的苍穹下,雨断断续续时下时停,这样的天气最惹人讨厌,我祈盼着放晴,也许放晴一切烽火都会停止。
没有死亡没有杀戮,更没有生离死别与尔虞我诈。
我马不停蹄乘车回到纪氏,我打通内线告诉何一池召集十三名正副堂主在一楼会议室开会,我在会议上提出将南口打开接应霍砚尘的事,并且在六个小时之内调集纪氏十名血滴子在晚上十点准时潜伏新标港口,一旦霍砚尘人马处于下风,不计代价出手相助。
我说完这两件安排除了何一池与柏堂主之外,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其中一个对我说,“纪氏为什么要趟这次浑水,九龙会与卡门宴的斗争,并没有谁把矛头指向我们,血滴子是容哥精心培养的十名神枪手,纪氏最大的王牌,冯小姐竟然要十名全部出动,容哥不在,一旦血滴子有任何差池,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失去了血滴子的纪氏,犹如断了翼的雄鹰,九龙会也好卡门宴也罢,趁机再反扑我们怎么办。容哥回来,我们如何交代这荒唐的决策。”
我原本正端着一杯菊花红枣茶喝,我听到这名副堂主的反驳,将茶杯直接朝他身上泼了过去,滚烫的茶水正中砸在他胸口,立刻浸湿了大片,一丝热气从他衣服上冒出,他从椅子上弹起来,飞快用手掸着上面粘住的菊花瓣。
“纪氏现在谁做主。”
我问出这句话,目光从每个沉默的人脸上流连而过,他们没有谁回答,只是面面相觑后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方桌角,我猛地又大声喝了一句,“我问现在纪氏谁做主!”
何一池扫了他们一眼,他站在我身后说,“冯小姐做主。”
他们听到何一池都这样说,也纷纷不情愿附和,我用身体支开椅子,站起手撑住桌角,我俯身在方桌上面,更加近距离观察他们每个人的脸色,“真心话吗。”
他们点头说是,我这才绽出一丝笑容,“既然知道每一次反驳的结果都还是按照我的指令办,又何必浪费口舌在这无谓的较量上,我希望纪氏每一个人都像容恪那样,干脆果决不拖泥带水,不该讲的废话咽回去,懂吗。”
他们鸦雀无声,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扬长而去。
傍晚七点,十名血滴子分乘两辆车出发驶向新标港口,晚上八点半,派出去的人忽然在追踪仪上失去踪迹,而且瞬间消失没有任何征兆,我吩咐何一池用最快时间查出根源,九点他过来报信,十名血滴子下落不明,新标港口战火已起。
我整个人愣住,手上紧紧握着的茶杯脱落在地,破碎城渣。
为了不让九叔那边的人察觉到这是一个圈套,他们十一点开始交货,我吩咐守住南口的手下十点四十分准时打开,可九叔忽然把时间提早到九点,明显是一个更大圈套,霍砚尘哪怕察觉出来,也覆水难收,他一旦被逼到绝路,南口还没有打开,他的下场…
我浑身迅速冒出冷汗,我最怕的,我最怕的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趁着何一池打电话期间,悄无声息拉开抽屉取出一把手枪塞在口袋里,我走过去对他说,“你跟柏堂主,送我去码头。”
何一池看向我腹部,我知道他又想拿这个当借口阻止我最后一搏,我撂下一句你们是废物吗不能保护我,便直接推门出去,他拗不过我,只好叫来柏堂主送我去新标。
我们到达港口外,车还没有停稳,我便听到里面传出的剧烈枪响,我跳下车,此时码头整个庞大的北口早已是炮火连天,他们护送我沿边缘一直从枪林弹雨中渡到了岸边。
我在深沉的黑暗中找到了一缕月色,那月色太浅淡,泛在波浪壮阔的海面形成一幕珠帘,光是涟漪的波动的,我在那苍茫的水天一线中发现了霍砚尘,他形单影只立在一艘没有开动的船上,我掂起脚朝他挥手,大声喊让他游过来,可他动也不动,他站在船头,衣袂飘飞,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透过灯塔每五秒钟投射下来一闪而过的强光看到他面朝着我,他唇角带笑,他嘴唇缓慢阖动着对我说什么,然而他声音太小太嘶哑,我什么都听不到,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海浪的拍打,何一池忽然指着他声音有一丝微弱的颤抖,“他中枪了,中了很多枪。”
我整个身体狠狠一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耳朵里发出一阵阵不断的嗡鸣,所有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霍砚尘中枪了,怎么可能。他今天走的时候亲口告诉我,他一定会平安回来,他一定会赌赢,他说他一直运气很好,他是千年的祸害,谁死他都不会死。
他怎么会中很多枪,那怎么可能呢。
我眼前泛起大片水雾,它们来得太汹涌,让我猝不及防,我用手狠狠抹掉,灯塔的第二束光再一次落下,这一次我清清楚楚看到霍砚尘胸口大片的血红,有几个枪洞触目惊心穿透了他身体,最可怕的一个周围全都是黑褐色的血,紧挨着心脏,他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的笑,他忽然抬起手臂朝我挥舞了两下,他身体就像一张纸,我真的好怕一阵风忽然袭来,将他吹离我的视线,让我再也找不到他。
一切都来不及了,超出了我的承受,我忽然失去了支撑,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何一池将我扶起来,他不停在我耳边说没有办法救,救不了了。
五马分尸,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刀刀凌迟。
霍砚尘在我的注视下,他终于挺不住了,灯塔上璀璨的明珠倒映出他宽阔高大的身姿,他黑色外套在随风飞舞,白色衬衣满是鲜血与狼藉,他手中的枪在低空划出一个弧度,随之悄无声息的落入深海,我大喊了一声不,可我所有的呐喊与嘶吼,都被高空几声鸥鸟的嘶鸣残忍盖过。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的崩溃与嚎啕,我也不知道他在死亡的最后一刻想着什么,我朝着那艘船飞奔过去,可我没有跑出多远就被何一池死死扯住手臂,他把我往他怀中拖,拼了命朝岸上拉,柏堂主站在我前面为我挡住了滔天而来扑打着的巨浪,他随即身体全都湿透,他朝着何一池大喊将我抱回去,可我死死挣扎着,我指着船的方向让他们去救,我抽打着抱住我的何一池,我凶猛踢向柏堂主,然而他们没人理会我,他们只看得到我的生死安危,看不到那个孤单置于茫茫大海上正品尝失败与绝望的霍砚尘。
我挣脱不开两个男人对我的禁锢,我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无功,我闭上眼仰天嚎哭出来,我用最后的力气哭喊着霍砚尘的名字,那一刻我的皮肉断裂成几千几万块,纷纷坠入我心中的万丈深渊。
我最终只能无力看着霍砚尘摇晃的身体直挺挺栽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昏暗下海水泛起血腥的气息,一阵涨潮蔓延到岸边,吞噬了我脚下层层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