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永行于冬(1 / 1)

chapter18

“谢谢你的牛奶。”黑发男孩说。这是他第四天从金黄色的小猫那里收到牛奶了。

猫咪听懂了他的话,轻轻地点了点脑袋。

兰斯笑了起来。他蹲下身摸了摸猫咪的脊背,“也谢谢你这些天这么照顾我。”他似乎并不觉得将一只小型猫科动物莫名的关心划归为“照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猫咪抬起一只覆盖着浅黄色绒毛的爪子,用粉红色的肉垫在兰斯的手掌心踩了踩,仿佛某种回应。

兰斯接着说道:“我的哥哥也很照顾我。”

猫咪似乎有些疑惑地歪了头看着兰斯,绿色的瞳孔像神秘的东方宝石。

“但是他不在这里了。”兰斯说。他用叙述的语气,声音很平淡,“我很想他。”

金色的猫咪在他的手掌下翻了个身,看起来并没有听懂兰斯话里的意思,它在男孩的手掌下翻了个身,舒展了四肢昏昏欲睡。

艾略特的确很困。这几天他的体力有点透支,在老派克那里做完修车的体力活就要立刻赶来图尔家,还要在十点钟之前跑回格罗顿中学——否则查寝的管理就会发现一名新生从他的床铺上离奇失踪。

他刚刚重新拥有自己上辈子的异能,还并不能让他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

至于兰斯说“我很想他”——哦,别开玩笑了,艾略特怎么能不知道他家弟弟的心思呢?兰斯肯定会想念他的哥哥的。他确定。

艾略特假装自己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所以翻了个身,用来掩盖很可能因为翘的更高而泄露自己情绪的尾巴。

他仍然不住地提醒着自己,兰斯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单纯无邪。虽然艾略特不是个记仇的家伙,但那天兰斯说过的话,依旧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也许是因为伤心,或者也有点恐惧。

他的兰斯从头至尾都只不过在伪装一副安静无害的模样,他最终很可能会成为人类和地球的终结者。

但被选中的英雄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点伤心和害怕就停止脚步。艾略特这样告诉自己,他重新振奋起来。

他变成猫咪每天来看他,到底是因为放心不下,但他不能自己来见兰斯,他不能让兰斯觉得,在对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并且毫无过错的人做出谋杀企图之后,就能够轻易地得到原谅。

现在,可能是时候打破僵局了。

兰斯眯起眼睛看着猫咪在灿烂的阳光下昏昏欲睡,金黄色的毛皮几乎平摊成一张软绵绵的小毯子。他伸手轻轻在猫咪的肚皮上挠了两下,换来小猫不满地用爪子拍打了他的手背,喉咙里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我很喜欢你呢,小猫。”兰斯说,他动作柔和地揉了揉小猫的肚子,看着猫咪不满地翻滚到另一边,便轻轻捉住它的前腿把它拉回到自己身边。“就像喜欢我哥哥一样的喜欢。”

黑头发男孩摩挲着猫咪前爪上一只细小的金属环,轻声说。

艾略特被人强迫地拖回了身边揉弄,感觉尊严大受侵犯,但猫咪的天性让它羞耻地感觉到舒适,甚至不自觉地往兰斯的手掌下面拱了拱。然后他才意识到兰斯话音里的内容,如果有画面的话,艾略特猜测自己的额头上一定滑下了三道黑线。

兰斯感觉到手掌下毛茸茸的身体起伏了一下,猫咪仿佛放弃一样叹了口气。然后它懒洋洋地挪了挪身体,让兰斯抚弄得手稍稍换了地方。

于是斯特尤尼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殿下就真的任劳任怨地为这只猫咪服务了一下午。

他的哥哥在第二天回到了图尔家。

艾略特向学校申请了一天假期,——是的,在格罗顿,所有要离开学校的学生都要向管理部门写申请,哪怕只是去捡一个挂在墙外树上的羽毛球。

他把从老派克那里借来的破旧自行车扔在院子的篱笆那里,然后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见鬼的你回来干什么?!艾略特·波普,别告诉我你违反了校规!”拉开门的图尔太太尖叫道。——就好像她真的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似的。

艾略特淡淡说:“我只是回来看兰斯,女士,不会久留。”他语气冷淡,也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然后便绕过了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的女人。

“嘿,上午好。”他敲了敲卧室的门,探进一个脑袋。

兰斯从他的小书桌前回过身来,他看起来有点惊讶,没有说话。

艾略特舔舔嘴唇,问:“我可以进来吗?”他觉得有点尴尬。毕竟他们上一次就在这里不欢而散。

黑发男孩矜持地点点头。

艾略特走进房间,他注意到屋子里原先属于自己的东西几乎都还原封不动。

“你的新室友呢?”艾略特记得那个令人讨厌的巴里,但他不得不装作好奇的样子问了一句。

兰斯语气平静:“巴里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他的神色和语气一样,是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淡。“他还没来得及睡到你的床&上。”

艾略特微笑了一下,“那很好。”他说。然后拍了拍兰斯的肩膀:“我很怕你会不习惯。”

在听到那个黄毛巴里居然从楼梯上摔下去时,艾略特首先怀疑到了兰斯的身上。他对此感到抱歉,但这的确是最合乎逻辑的推理。

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艾略特很想相信兰斯,并且也决定这样做了。

兰斯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当他的兄长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很想移开身体让艾略特的手落个空,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冷战的决心。但最终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这没什么关系,他告诉自己,在斯特尤尼,他的双头六翼白马就拥有随意碰触他的特权。兰斯最喜欢它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到马厩里去看望,允许它微微发光的鬃毛磨蹭在自己的后背上。

少年的掌心带着热乎乎的温度,让兰斯想起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

“很抱歉。”艾略特说。

兰斯抬起头来看着他。

蓝色的眼睛对上绿色的。艾略特轻轻捏紧了兰斯的肩膀,说实话,他有点紧张。

身经百战的人类英雄,无数次在紧要关头挽救人类的艾略特·波普,竟然在试图获取自己弟弟的原谅的时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绷情绪。

“我不该粗暴地指责你,说你会成长为恶魔。”艾略特轻声说:“我想我并没有那个资格。”

艾略特并不觉得自己当初的立场又任何错误,但显然他太冲动的愤怒和失望让他的说了一些伤人的话。

黑发男孩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说:“我不会的。”

艾略特楞了一下,接着他反应过来兰斯回答的是什么。一股热流从他的心头涌上来。

“我可以把你的话当做一个承诺吗?”艾略特问。

他不会变成一个恶魔,一个冷酷的,对任何生命和事物都无动于衷的人。艾略特觉得这是他重新活过来之后,最愉快的时刻。

兰斯看着他对面的金发少年,他忽然沉默了。

艾略特榛绿色的眼睛里仿佛有跳动的金色斑点,像阳光的碎片。兰斯闭了一下眼。他突然觉得无法长久地直视艾略特的眼睛,畏惧那里面的温度会带来灼伤。

斯特尤尼的星球上,从来都没有太阳。

黑发男孩默默地将双手交叠在一起,这个姿势看上去紧张而拘谨,带有一种莫名的虔诚。

“当然可以。”兰斯开口了。

他重新抬起眼,看着艾略特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说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艾略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兰斯停顿了一下,他说:“别再不告而别,永远也别。”

艾略特微怔,他并没有想到兰斯的要求会是这么的……孩子气。然后他为这孩子气里的情谊一阵感动。

“好。我也不会。”艾略特说。他伸手摸了摸兰斯柔软的黑头发,“我们都要做说话算话的人呀。”

兰斯神色严肃地颔首。

艾略特太欢乐阳光的笑容似乎终于穿透了他用于保护的冰层,传染了兰斯。他的唇角弯起一个自然的弧度。

“我也很抱歉。”兰斯忽然说。“关于琼的事,是我做的。”

他承认了自己制造了那起意外,甚至诚恳地表示了歉意,但艾略特不禁注意到,兰斯的措辞里,并没有提到他的错误。

换句话说,他似乎也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艾略特叹了口气,他真的不想再为这件事情争吵了。“道歉接受了,弟弟。”他微笑了一下,然后问:“那么我可以知道理由么?”

兰斯皱了一下眉,“我喜欢你,所以讨厌她。”

他认为这是显而易见,浅显易懂的道理。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占有欲,即使对于拥有着征服者本性的斯特尤尼人来说,也远远超过了正常的范畴。

艾略特有点无奈。他感觉到了兰斯的偏执,虽然并不明白他所说的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被弟弟这样在乎着,还是足以让他开心无比。——至于倒霉的琼因为兰斯对自家哥哥的占有欲而招致无妄之灾,艾略特有些心虚地暂时忽略了心里的愧疚。

兰斯望着少年头顶上凌乱的往四下翘起的金色发梢,仿佛艾略特的头发对他有什么诡异而致命的吸引力。他固执地不去与金发少年对视。

“还有,关于我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艾略特从旁边拉了一把凳子坐下,他挑起一边眉毛,问:“什么?”他当然知道兰斯指的是什么,但他就是想听对方亲口说出来。

兰斯沉默了两秒,“我在乎你。”他只说了着短短四个单词,然后再次像蚌壳一样闭紧了嘴,大概即使现在艾略特在他面前脱光了跳钢管舞,都不能让兰斯再多吐出一个音节。

我在乎力量,占有,还有你。

艾略特感觉自己被治愈了。那次争吵兰斯的话太过锋利,几乎像是在他的心脏上开了一个大洞,而现在,这个洞飞快地被填补上了,温暖的血液重新流通起来。

他想,也许是自己有点自私,在所有人类的命运和自己肩上的责任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兰斯在乎他。在乎作为兄长的艾略特·波普。他把对兰斯的感情排在了所有那些宏达的命题前面。

而他似乎也并没有感到羞愧。

兰斯的不自在持续了很长时间,或许说出“在乎”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外星人来说并不容易。所以直到这个黑发男孩能够自如地让视线与艾略特的眼睛发生碰撞的时候,艾略特才再度开口。

“请等我。再过四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成为更好的人。”

然后艾略特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兰斯:“关于这一点,你是否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地方?”

兰斯看上去有些迷茫。他问:“什么?”

艾略特的神色依然平静,“关于你将会成为‘更好的人’,还是‘更好的外星人’这件事。”

兰斯所有的表情似乎都在艾略特问出问题的一瞬间凝固了。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起来。

那天他们的争吵来得太过突然,也太情绪化,以至于仔细回想起来,双方都暴露了太多对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比如那个莫名其妙的手环,比如一句既不符合年龄,也不符合逻辑的气话。

艾略特忽然笑了笑,他故作轻松地说:“我以为这不是什么艰难的问题?大概涉及到我弟弟的未来发展和成长空间,所以需要提前了解全面呢。”

兰斯慢慢地开口:“斯特尤尼。”

艾略特自然早已知道答案,他只是接着问:“那是什么?你的故乡吗?”

兰斯露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然后说道:“那是我的星球。”

艾略特并没注意到了兰斯措辞里毫不犹豫的所有格。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和你认识我的时间一样长,艾略特。”兰斯第一次用这样平等的语气称呼了对方。但他很快又补上了一句。“哥哥。”

兰斯看见对面的那双绿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种让人着迷的光芒。他很喜欢艾略特开心的样子,骤然明亮的眼睛里就像装有细碎的星辰,比斯特尤尼的夜空还要好看。

“我不想问你太多,”艾略特说,他耸耸肩膀:“这不是审问。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真实的年龄?”

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这么些年来他都将兰斯当做自己的弟弟,年龄问题自然排在关心列表的第一位。

兰斯轻声笑了,他的声音还是人类男孩的稚嫩,但那种神情让艾略特莫名地觉得有些违和。

兰斯说道:“如果按照地球的时间单位来计算,我已经二百三十三岁了。”他保持着那种微笑,满意地看着艾略特露出惊讶而古怪的神情。

黑发男孩的脸上难得地略过一丝恶作剧得逞的顽皮笑意,他又说,“不过在斯特尤尼,二百多岁大约只是人类的青年吧。”

“所以你还是该叫我哥哥,很好,这我就放心了。”艾略特故意露出强硬的模样,一副不打算讲道理的神色。

“我会的,哥哥。”兰斯说。

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很显然,称呼大概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只要兰斯还叫艾略特一声哥哥,他们就是相互依靠的亲人。他就要引导他,保护他,信任他。

这是他们最终达成的协议。

兰斯看起来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显然刚刚的几句话已经用完了他所有“真心话”的份额。说实话,想要让一个曾经掌管整个斯特尤尼星球,位高权重的青年执政者向一个地球人,——还是一个地球“小孩”,解释他的故乡,表达他的感情,还自降身份叫人家一声哥哥,这大概已经极限了。

艾略特察觉了兰斯巴不得他赶快离开的焦急心情,他很识趣地站起身来,冲着黑发男孩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好啦,我得那所监狱销假了。很高兴我们能拥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兰斯又恢复了他那副安静冷淡的样子,在两个人挑明了身份之后继续伪装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他不耐烦地冲艾略特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尽快离开了。

艾略特看上去也对他的反应不怎样惊讶,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拍了拍兰斯的脑袋并且用心险恶地□□了他的头发一会,直到男孩的黑发和自己四下支棱的金毛一样凌乱不堪,才满意地放开手。

他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房间,紧接着突然探回身子来,笑着冲站在原地的兰斯摆摆手:“拜拜。”然后又飞快地说:“我们都要遵守承诺哦!”

兰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了对兄长的送别。

“越来越没有正常孩子的模样了!我看你这家伙迟早是要进真正的监狱的!”

——就连图尔太太恶毒的诅咒都没有影响艾略特的好心情。

兰斯仍然是他的弟弟,兰斯向他承诺,不会成为他噩梦中的那种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已经是突飞猛进的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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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连骑上老派克那辆嘎吱作响的破自行车的时候,唇角都带着一点笑意。

黑头发的男孩在艾略特的身影消失之后仍然站在卧室窄小的窗口前面。他知道,自己和艾略特都有所保留。

他没说自己是为什么来到地球,又究竟有怎样的身份,他向这个便宜哥哥隐瞒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而他也没有问艾略特,他手腕上那只看起来格外眼熟的手环,究竟是哪里来的,又到底有哪些作用。

不过兰斯并不打算多问。他自信只要是自己想知道的,最终他都会得到答案。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阳光正好。

兰斯轻轻呼出口气,他在太阳的光线里摊开手掌。

——黑色的如同荆棘的纹路从双手的掌心开始向手臂蔓延,从手臂内侧一直蜿蜒向上,直到消失在被短袖衫遮住的上臂处。男孩的胳膊细皮嫩肉,白皙的肌肤上那黑色的荆棘分外刺眼,带着一股子魔性的气息。

——这些荆棘还在生长。

——仿佛有生命的植物一样,黑色的纹路从衣物的遮盖下渐渐显露出端倪,它们从黑发男孩的脖颈出蔓延出来,然后渐渐地爬上他的脸颊。

属于斯特尤尼王族的徽记在兰斯脸上显露出来,和那些黑色的如同荆棘一般的印记融合在一起。在太阳光下,两股印记结合的地方泛起暗金色的花纹。

他刚刚做了一个约定。

斯特尤尼人从不与人约定。如果这件事传到斯特尤尼的星球去,恐怕所有人都会大跌眼镜。约定,或者说,承诺这种东西,对于斯特尤尼人来说,除了枷锁,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

一个斯特尤尼人向你做出了承诺,就将受到诺言的约束。当他们交叠双手,在心中做出承诺的时候,诺言的枷锁便开始生效。象征惩罚和束缚的荆棘从双手长出,与家族的印记交融。违背诺言的斯特尤尼人,将失去对温度的感知。他们会变得像冰雕一样冷。

这个惩罚,叫做“永行于冬”。

那些可怕的黑色纹路和脸上的王族徽记慢慢地消失不见了。兰斯的神色依旧平静而没有起伏。

那个蠢金毛是人类,即使他不遵守约定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这很好。兰斯想,艾略特大概不会喜欢寒冷的冬天。

而他愿意相信,在这个实际上并不平等的约定中,他的哥哥会遵守他们相互的承诺。所以他甘愿冒永行于寒冬的风险。因为他已经从艾略特的身上汲取了太多的温度,因为他希望他刚刚认识到的“喜欢”,不会像那只双头六翼马一样,仅仅留下一个可笑的雕像作为墓碑。当然,也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没人能抵抗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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