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艾略特醒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眨了眨眼，视野里的人渐渐清楚。“凯恩夫人……”男孩显得有些困惑。他的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艾略特，你醒了……”凯恩夫人关切地看着他，语气却欲言又止。
艾略特活动了一下四肢，还好，他并没有变成半猫半人的怪物或者其他什么会引起恐慌并被立刻送进机密的研究机构打的东西。他慢慢坐起身来，“凯恩夫人，我怎么在这里？兰斯，我弟弟，他在哪？”
凯恩夫人脸颊一侧的卷发颤动了一下，她的表情有些复杂，“昨天傍晚，我想有必要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她解释道：“因为白天你和同学的那场小冲突。你弟弟打开了门，我发现你晕倒在客厅里。”
艾略特挠挠头发：“呃……大概是我有低血糖之类的小毛病？多亏您把我送到医院了。”他道过谢，观察着老师的神情，看样子在被发现的时候他是正常人的样子。艾略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惊异地发现凯恩夫人的眼眶竟然红了。
“我，我没事，老师，你怎么了？”
凯恩夫人抬起手，似乎想要揽住艾略特的肩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她说：“把你送到医院之后我给波普夫人打了电话，她和你爸爸都很着急，立刻就要赶来医院，艾略特，他们……在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她无法再说下去了，事实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太残酷，而当她看到金发男孩的神情时，便知道再多的语言也无法安慰他。
艾略特愣住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怀疑自己是否身处一个可怕的梦境，在梦里他回到过去，自以为能重新拥有一个家，却最终无法改变结局。
凯恩夫人心疼地看着这个被噩耗瞬间击倒的男孩，她轻轻地拍了拍艾略特的肩膀。
艾略特慢慢蜷缩起身体，他把自己埋进医院带有消毒水味道的被子里，轻声说：“谢谢您，凯恩夫人。我能自己待一会儿么？”
年长的女士怜惜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轻声说：“我就在外面。”她起身离开了。
屋子里只有艾略特一个人了，他盯着被子的衣角，好像在研究并不存在的花纹，眼泪从他榛绿色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很久没有哭过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痛苦的事情，死亡只是其中之一。艾略特经历过很多死亡，在战争中他见过失去亲人爱人和朋友的人，他们的悲伤似乎最终都被时间治愈。但事实上，艾略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痛苦的事情中，死亡不仅仅带走你重要的人，它会一起带走你心脏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你都将带着这个缺□□下去。
他原本以为一切都可以改变的。
艾略特哭了一会，停下来。他舔了舔嘴角，泪水咸涩的味道从舌尖传来。他爬下床，找到拖鞋，推开门。
兰斯和凯恩夫人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
“嘿，弟弟。”
坐在椅子上的凯恩夫人有些惊讶，她开口想要劝告艾略特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回到病房里去，却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关切地看着两个孩子。
艾略特眼眶红红的，但他仍然努力微笑了一下，向兰斯张开手臂：“我想以后只有你和我了。”
兰斯跳下椅子，顺从地接受了他的拥抱。他甚至轻轻地拍了拍艾略特的后背。
“艾略特，我饿了。”兰斯说。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艾略特很难过。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主动开口说话就会让艾略特振奋起来。兰斯还记得自己从艾略特的手里挑选了麦片的口味，那时艾略特看起来很开心。
艾略特蹲下身替男孩整理了一下衣服，“只能吃能量棒了，兰斯愿意和我一起去挑个口味吗？”
黑发男孩点点头。
艾略特有些歉意地转向凯恩夫人，“老师，我能要回我之前的衣服么？”
凯恩夫人将一旁装有艾略特衣服的纸袋交给了他，她正要说些什么，走廊尽头两个警察和一名高挑的女士走了过来，凯恩夫人连忙迎了上去。
“不……我是艾略特的老师……”
艾略特轻轻地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他和兰斯，现在已经是孤儿了。父母的车祸调查清楚之后，他们将会进入儿童援助系统——这也就意味着，兰斯和自己会被送往寄养家庭。
他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兰斯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等着他，艾略特走过去牵起了他的手。
硬币被扔进自动贩卖机，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艾略特摸摸兰斯的头发，“能告诉我你喜欢哪个口味吗？”
兰斯指了指巧克力味道的能量棒，艾略特取出来放进他的手里，然后说道：“嘿，听着，兰斯，我现在要去和几个大人说话，你呆在这里，哪都不要去，可以吗？”
兰斯再次点头。他剥开能量棒的包装纸，咬了一小口，巧克力的甜味让男孩眯起眼睛，他看着艾略特走向那两个穿制服的人，比他高出两个头的兄长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上显得有些弱小。
“哦，波普家的男孩。”
一个有些发胖的警官认得艾略特，他俯下身，“我很遗憾。”
艾略特看着他：“我能去看看爸爸妈妈么？”
两个警官对视了一眼，胖警察有些犹豫：“艾略特，你的爸爸妈妈，他们的车子侧翻下山坡，油箱发生了爆炸……”
艾略特沉默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另一位女士：“我不能和兰斯分开。”
在场的四个成年人都楞了一下。
艾略特轻声道：“我们没有其他亲人了，他就是我的全部，他不能离开我。”
没人能对这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说出残忍的拒绝。金色头发的男孩语气轻缓而坚定，他所维护的，是和唯一的亲人彼此依靠的机会。
凯恩夫人忍不住向儿童援助机构的女人开口说：“能让他们两个在一起么？我想国家既然规定了这样的制度，就是要尽力让这些可怜的孩子们过得幸福一些。艾略特和兰斯已经失去了父母，他们不能再失去彼此了。”
女官员也有些动容，她看了看艾略特，为难道：“但兰斯是个特别的孩子，我想他或许应该接受一些更全面的帮助。”
艾略特摇了摇头，“女士，请您相信，兰斯能接受的最好的安排和帮助，就是和我在一起。”
他仍然记着自己是为什么重新回到十一岁。兰斯是他的亲人，更是他的责任。他不能让兰斯离开自己的视线，无论是为了弥补自己对这个弟弟的欠缺，还是为了尽全力去避免未来那场毁灭一切的灾难。
在男孩榛绿色眼睛的注视下，女人终于动摇了。她轻轻揉了下艾略特的金发，“我会回去递交材料的，为你们申请同一个寄养家庭。”
艾略特笑起来。他看着这位好心的女士，由衷地道了谢。
来自福利机构的女官员叹了口气。尽管见惯了孩子们父母的悲剧，她仍然无法不对这样掺杂着哀伤的笑容感到难过。
“你是个坚强的男孩，照顾好你的弟弟。”
“我会的。”
警官和福利机构的官员都离开了，凯恩夫人好心地帮艾略特跑前跑后地办理出院手续。
兰斯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橘红色的椅子上，艾略特走过去坐在旁边。他的弟弟无声地递过来一支吃了一半的能量棒。
巧克力在手里捏得太久，已经融化了许多，黏糊糊地粘在包装纸上。
艾略特问：“是留给我吃的吗？”
兰斯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甜。”他说。
艾略特咬了一口能量棒，他伸出一只手把弟弟搂在怀里。“谢谢，很好吃。”
凯恩夫人把他们送回了家。
“艾略特，真的不需要我留下么？或者你和兰斯可以到我家来，凯恩先生会很高兴的。”
“谢谢您，凯恩夫人，您已经帮了我许多了。没关系的，我想我和兰斯回家就好。我会照顾好他的。”
年长的女士严肃地看着他，“照顾好兰斯，也照顾好你自己，艾略特。”
艾略特认真地点了点头。
推开门房子还是那栋熟悉的房子。客厅里电视开开着，现在正在放着午间新闻，落地灯在下午两点的阳光里滑稽的亮着，门口的地毯上有些褶皱，艾略特猜想那是凯恩夫人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时弄出的。
一家人的照片还挂在客厅旁的壁炉上。
艾略特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兰斯，他们失去了双亲。
一种悲伤蒙在他的心上，带来清醒的疼痛。艾略特并不惊异于自己的冷静——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以为失而复得的，再一次永远地失去。也许这是命中注定，又或者只是上帝无聊开的玩笑。
他已经哭过了。
“兰斯，我有话想和你说。”艾略特让兰斯坐在他的身旁，“今天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
兰斯安静地听着。他看上去小心翼翼，有些好奇，有些恐惧。
艾略特接着说：“他们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兰斯似乎呆了一下。他眨巴着湛蓝的眼睛，问：“永远？”
艾略特轻声说：“永远。”
他不知道兰斯是否真的理解“永远”的含义。兰斯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他不是这个星球的人，他像自闭儿童一样沉默地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又会偶尔对艾略特做出回应。艾略特想，他能做的只有告诉兰斯，自己可以做他的依靠。
他将是他的依靠和后盾，他的保护者和教导人，他的兄长，他的伙伴。
从现在到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