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落胎(1 / 1)

八月初终于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暑气渐渐散去,白日依旧燥热,晚风却带来丝丝凉意。十里风荷摇曳于碧水烟雨之间,浅水中荻草芦苇丛生,花开如叶羽,袅娜而多姿。

因十五中秋,十六万寿,又有二十一二皇子满周岁及各嫔妃册封之礼,是以初六便自西山回銮。回宫不过半日路程,上午启程,黄昏时分即到昭阳殿,有董嬷嬷一手看顾,昭阳殿诸事准备的妥妥当当,林云熙先安顿好寿安,才草草吃了晚膳。

召来留守宫中的董嬷嬷、秦路、郑师傅几个管事儿的,董嬷嬷道:“总有些不肯安分的,如今也该安分了。”

林云熙微微一笑,“圣人不在,她们还能闹腾?”

“正因圣人皇后不在,主子几个也都去了,才有她们施展的余地。”董嬷嬷面色从容而平静,“即便是跟了去行宫的,哪个没有三分打算?”顿一顿,又道:“昭阳殿里多了几只老鼠,老奴怕伤了主子的瓷瓶儿,已着人打发走了。”

林云熙眉峰一凝,冷冷道:“就这些个狐鼠之徒,也敢往我宫里动手脚?!她们倒是越发出息了!”

董嬷嬷缓声劝道:“既是跳梁小丑,主子何必为她们动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秦路讨巧道:“嬷嬷说的是。您在宫中,也不外一句话的事儿。”

林云熙垂下眼帘,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出三分冷厉,“往常总是我太过宽和的缘故。”

诸人听闻皆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转而问及宫外,秦路道:“府上一切都好,五郎夫人也能起身见人了。”

林云熙方欣喜而笑,“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啦!”

秦路也跟着笑,“可不是么?这两日喜事都是串着来的,庄亲王妃于昨儿午时才诞下一对龙凤胎,毅亲王妃也诊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林云熙微微挑眉,缓缓轻笑,“子孙昌盛,方是我大宋之福呢。”向秦路道:“再累你走一趟,按例往两府送贺礼去。庄亲王那儿加厚两成,算我贺王妃子女双全之喜。”

又细问几句,觉着疲累不堪,方去睡了。

因皇后手上有许多宫务堆积,兼中秋万寿需一一筹办,便免了众人几日晨昏定省,林云熙也趁此整顿昭阳殿上下。庆丰帝来用晚膳时不免惊讶,饭后絮絮说些闲话道:“才几天功夫,宁昭这儿的宫人竟比立政殿还要利索恭谨些。”

林云熙掩嘴而笑,“偏圣人会哄妾身,他们哪里能比得上御前侍奉的呢?妾身两三个月不着家,给他们紧紧弦,省得一个两个忘乎所以,行事踏错。”

庆丰帝执了她的手,眉头轻蹙道:“怎么,宫里有人不老实?”

云熙无意隐瞒,却也不是抓着细枝末节就要在庆丰帝面前嚼舌根的,只微微笑道:“些许微末小事罢了。”庆丰帝不过是随口一问,“若有鬼心眼儿大的,叫尚宫局、内侍监换了懂事伶俐的过来。”

再往重华殿请安已是十一,上林苑中荼蘼花盛放出近乎颓败的繁华,碧叶茂密的枝头已有零星浅金淡白的桂花开放,芳香馥郁。

诸妃笑语嫣然,庆丰帝欲加封后宫之事早就不是秘密,众人也知除了几个得宠的,其余嫔妃晋封的位份都由皇后一手拟定,更是加倍趋奉讨好,婉转恭维奉承的话绵绵不绝。

皇后只一壁含笑听着,独独命人送上热热的红枣参茶给静芳仪,又取了鹅绒软垫给她垫在身下,和颜悦色道:“如今时气凉下来,你身子弱,要格外当心保养才好。”

静充仪面色苍白如纸,带着憔悴无力的孱弱,浮现出一个仿佛极为疲惫的笑容,接过参茶欠一欠身道:“谢娘娘关怀。”

敬婕妤讶然道:“算来静妹妹快四个月的身孕,也该稳当了,怎么妾身瞧着不大好?可传过太医不曾?”

忻贵仪嫣然一笑,“婕妤姐姐不知道,静芳仪这胎本就有些不稳,前段日子又被李美人冲撞了,调养了半个月才有如今的模样。”微微觑一眼皇后,“也是李美人没福气,自己落胎不说,还累得静芳仪受委屈。”

静芳仪脸色微微泛白,静然一笑,“为圣人衍育子嗣,既便再辛苦,妾身也不觉得委屈。”

谢婉仪跟着婉婉开口道:“原是一场意外,哪儿就忻妹妹说的这般严重了?再则,李美人虽还在行宫休养,圣人体恤,亦挂念在心,来日晋封时便会接她回宫,依我看,李妹妹的福气在后头呢。”

忻贵仪笑意微敛,“李美人再有福气,也比不上谢姐姐得圣人皇后看重。妹妹听闻姐姐晋封,圣人新择了封号为姐姐添礼,真是可喜可贺。”

谢婉仪垂眸道:“忻妹妹过誉,我哪及妹妹独得圣心。”

忻贵仪目中闪过一丝恼怒之意,曼声道:“论圣心,宫中上下谁能与昭仪相比?那才是圣人心尖子上的人呢。”

谢婉仪不语。

林云熙转眸冷冷瞥过忻贵仪,淡淡道:“圣人乃明君圣主,胸怀天下,焉是纠缠于儿女私情之人?我不过寻常嫔妃,忻贵仪言重了。”殿中霎时一寂。敬婕妤忙道:“圣人英明,也是咱们的福气呀。”

众人纷纷应是,笑颜晏晏,又是熙熙融融的模样。

皇后也转了话题道:“快入秋了,这两日风头大,诸位妹妹出门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可不是?尤其是几位皇子帝姬,更要小心照料。”静芳仪向皇后温温柔柔道:“昨儿听娘娘身边的嬷嬷说,二皇子爱抓着玉珠子玩儿,那东西冰冰凉凉的,可得留神。”

边上张芳仪看她一眼,扬眉嗤笑道:“二皇子有皇后娘娘在,还需要你操心做什么?静妹妹不如先顾着自个儿的身子罢!”

忻贵仪嫣然道:“张姐姐又替她担什么心?静妹妹如今身子金贵,自有太医悉心照料。”转目见皇后脸色微沉,方顿了顿,转而指着静芳仪下手的胡青青笑吟吟道:“说来静妹妹身子弱,胡充仪看着也不大好呢。”

闻言向胡青青看去,果然见她面色略带蜡黄,眉间具是疲惫之色。

皇后讶然问道:“充仪这是怎么了?”

胡青青勉力福一福,身子颤颤巍巍道:“妾身无碍……”倒是她身后侍立的宫人忙一个扶了她,一个跪下垂头接过话道:“皇后娘娘容禀。主子才往寿安宫请安,日日陪着太皇太后祭坛念经,又连着几天朝抄经到深夜,方才身子乏累,奴婢斗胆,请娘娘恕主子失仪之罪。”

皇后不由微微动容,“太皇太后信奉老黄,卯时便起身,你日日前往,当真一片孝心。”

胡青青扶着宫女的手低身一礼道:“妾身愚钝,不比皇后娘娘恪勤守礼、恭谨孝顺,唯略尽妃妾之礼,以表娘娘教化之德。”

胡青青早在行宫就有孝顺之名流传上下,这话说得又谦卑得体,捧着皇后的教化之德,倒将十分的孝名拱手送了七分出去,皇后听了也不免带上几分欢喜的笑意,“如此孝心有加,自当嘉奖。”唤来宫人道:“从库房里取一支百年的老山参来。”与一对珊瑚手钏,一对珍珠玉珥和一柄白玉云纹如意赐给胡青青,温和道:“你侍奉太皇太后辛苦,这些日子便好好歇息,等养好了身子再来请安吧。”

胡青青支撑着谢恩,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前儿还见她跪在寿安宫门口呢,侍奉太皇太后?!别往脸上贴金了!”

皇后面色一沉,丽修容冷冷开口道:“太皇太后地位尊崇,做小辈的恭敬一些又何妨?真心尽孝还要计较请安的大礼行在哪么?”

刚才说话的恰是美人沈氏,俏脸煞白,在绣墩上摇摇欲坠。

忻贵仪也是鄙薄一笑,“太皇太后为万民母,咱们孝顺是应该的,不孝之人才心胸狭窄到连看着别人尽孝都嫉恨呢!”目光森然瞥过沈美人,“真当自个儿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了,难不成还要太皇太后迁就你?也得有这样大的脸面呀!”

沈美人又是惊恐又是懊悔,她的确对胡青青骤然得宠不平怨恨,挖苦讥讽的话也是脱口就出,本意却只想贬低胡青青孝贤之名,在众人面前削她脸面而已。殊不知她随口道出实情的一句话,已暗含胡青青孝顺而太皇太后不体恤小辈的意思,在座虽各有掣肘,但于明面上的大义大理却不能有丝毫缺损,自然要群起以维护皇家颜面。

沈美人背后冷汗涔涔,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惶恐,忙自绣墩上俯身跪下,咬着牙颤道:“妾身失言……”

诸妃暗自讥笑,平日和她交好的嫔妃此时也不愿替她求情,纷纷扭头不语。皇后稍稍平静了神色,冷淡道:“沈氏言语不敬,着按失仪之罪论处,降为宝林。”吩咐宫人道:“除去沈氏身上不合仪制的首饰,先带下去暴室禁足一月。景和殿也不必住了,迁去永巷吧。”

众人心中一凛,林云熙也微微有些惊讶,皇后一向息事宁人,这回竟罚得这么重?

沈美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待左右宫人摘去她髻上发簪压着她往外时才回神求饶,声音凄厉:“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妾身再不敢了!皇后娘娘!”

还是在皇后冰冷的视线中被拉了出去。

林云熙目光一扫,除了一二面色略有些不自然,其余众妃皆泰然自若,忻贵仪慢慢抚着小指上的护甲,脸上泛起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一向看不清脸色的张芳仪也掩着唇讥诮了一句,“蠢货!”

皇后道:“沈氏无状,冒犯太皇太后,如此大不敬,还望诸位妹妹引以为戒,谨言慎行才是。”言语中敲打意味甚浓。

胡青青脸色微白,挣扎着再度起身福礼道:“都是妾身无能,不得太皇太后喜欢。”

皇后一顿,转了神情一意安抚她道:“你真心孝顺,太皇太后怎会不知?且安心养好身子罢。”

胡青青道:“谢娘娘体恤。妾身自当尽心侍奉太皇太后,不敢有半分疏忽。”

皇后方满意笑道:“如此甚好。”

又和颜悦色与众人说话,林云熙才略有所悟,皇后这是有拉拢胡青青的意思?侧目瞧了面色惨白的静芳仪和低眉不语的顺贵人一眼,是了,静芳仪有孕不能侍寝,顺贵人又心思莫测,皇后防备都来不及,还能继续提携她叫她成了气候?不如再寻一个拿捏得住的来分宠。

胡青青父族获罪,几如飘萍无立足之地,却有孝名,庆丰帝也要高看两分,兼她自有一番娇怯清新之美,自然是极为恰当的人选。

心头升起些许好笑的意味,皇后会突然看重胡青青,多半还是因她孝顺的名声。远远一瞥胡青青沉静而温顺神情,林云熙含笑缓缓呷一口茶水,宫闱之间风云雷动,皇后也好,胡青青也罢,她只需推波助澜。

果不其然,渐渐宫中见到胡青青一大早跪在寿安宫门口请安的人越来越多,先是路经寿安宫去给皇后请安的嫔妃们嘀咕几句,再到在近处洒扫的宫人、往来内侍戍卫都窃窃私语。因皇后对沈氏口出不逊的严惩,无人敢随意编排太皇太后,只道胡青青孝顺罢了。

庆丰帝亦有所风闻,流露出赞赏的意思,皇后便愈加对胡青青关怀,不仅不介意她不到重华宫晨昏定省而去了太皇太后处,反而隔三差五就颁下赏赐,又亲自嘱咐太医院隔日就去请平安脉,仿佛非常称许看重。

宫中最不乏跟红顶白之事,众嫔妃见圣人皇后如此,纷纷随之甘言巧辞,一时往来频频,云台殿的宫门几乎要被踏破,胡青青孝顺之名便更盛了一层。然而于微末处慢慢有了零星几句谣言,说太皇太后为长不慈,孝顺如胡充仪日日请安都被拦在门外。却被淹没在众口同声赞扬胡青青孝顺的浪潮之中。

过了中秋、万寿,八月二十一乃二皇子满周岁,宫中张灯结彩,又行宴饮。皇后难得十分高兴,含笑与众人寒暄周旋。乳母抱了二皇子出来,小小的孩子着一身杏子黄福字仙鹤云纹锦缎小衣,埋头在乳母怀里,咬着手指,极为乖巧安静的模样。

庆丰帝也对二皇子露出几分喜爱之意,皇后把孩子抱来,让他朝着庆丰帝坐在自己膝上,二皇子有些怯懦地抓着皇后的衣襟,瞅瞅四周,又低下头紧紧靠着皇后。

皇后安抚地拍拍二皇子,笑意冉冉向庆丰帝道:“今日人多,皇儿有些怕生呢。”

庆丰帝随意罢罢手道:“无妨,朕的皇子怎会胆小怕事?”捏捏小手摸摸小脸地逗了一会儿,二皇子睁大了眼看看庆丰帝,眉间满是纯真茫然的好奇。庆丰帝便突然起了兴致要抱儿子,二皇子却仿佛有些不安,在庆丰帝怀里扭来扭去,一个劲儿向皇后那里扑去。

庆丰帝略皱了皱眉,任由皇后稍显尴尬地将二皇子抱过去,一旁侍立的宫人忙福一福身道:“禀圣人皇后,吉时将至,诸王宗亲已在正殿等候,一应礼仪也都准备妥当,是否现在就过去?”

庆丰帝淡淡道:“也好。”倒还给皇后颜面,叫乳母抱了二皇子,携着皇后率先起身。

四下诸妃跟在后头,相视嫣然一笑,都带了些许心照不宣地幸灾乐祸。林云熙挑眉笑笑,宫中从不曾闻二皇子如何天资聪慧,她还以为是皇后行事低调,却不想原是被皇后养成了这般庸懦的性格,虽不能说三岁看老,但庆丰帝显然不会太喜欢怯懦又不大方的儿子。

眼见庆丰帝与皇后出了偏殿,张芳仪“哧”一声笑得明媚而畅快,“二皇子乖巧伶俐,又得

皇后娘娘喜欢,真是有福气。顺妹妹,你说是不是?”

顺贵人面色微僵,定在原地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谢婉仪浅浅一笑柔声道:“孩子还小呢,昔时汉高祖四十方为亭长,亦能问鼎天下,二皇子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

众人闻言脸上皆闪过一丝阴鸷,忻贵仪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问鼎天下?”

谢婉仪心中一突,自知失言,忻贵仪转而露了笑脸,欢喜道:“谢姐姐一向得娘娘看重,托了姐姐鸿福,妹妹才知二皇子竟这般志向远大。”谢婉仪面色微微一白,心头止不住的惊惶,这话若传出去,二皇子这辈子就完了!别说皇后还会不会像从前那般扶持,只怕恨不得掐死她!一时却找不出言语辩驳,只得勉力一笑道:“不过说笑罢了。”

诸妃垂目不语,说笑?当她们都是傻子么?!

顺贵人心知不好,忙屈膝一礼道:“二皇子非嫡非长,母卑微贱,如何敢奢望大位?愿效周吴泰伯为贤王!”

“母卑?顺妹妹不是良、家、子么?二皇子乃天潢贵胄,又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也算得半个嫡子了。”忻贵仪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良家子三字说得婉转而清厉。

顺贵人脸色陡然涨得通红,复又惨白,猛然顿首,鬓发散乱,一字一字几如泣血,“妾……妾出自娼门,子出从母,血统不纯,地位卑下,无德无能,永无觊觎东宫之心。”

忻贵仪还要不依不饶,林云熙皱皱眉厉声喝道:“好了!皇子周岁礼,你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冷冷刮了忻贵仪一眼,“贵仪也该懂得分寸!顺贵人既入了良籍,便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大宋素无娼门出身的皇子,你想圣人为祖辈先吗?!”

忻贵仪心头一震,低身福道:“妾身鬼迷了心窍,神志不清,话都不会说了。”见林云熙神情冷凝,又忙对顺贵人歉然笑道:“是我一时魔怔了,竟胡言乱语起来,还请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顺贵人连道不敢。

林云熙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语中带了三分寒意,“都是毓质名门的淑女闺秀,为了几句话拌嘴斗舌的像什么样子?宫规礼仪都忘到脑后去了?!诸王亲贵都在,你们是要外臣都跟着看后妃笑话吗?!”

众妃皆低眉垂首道:“妾身不敢。”

林云熙冷冷一哼道:“我倒不知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二皇子周岁之礼上也能争得面红耳赤,生怕别人不知道。言辞庄重、行事谨慎方是妃妾之道,逞一时之快而罔顾为女子之德行,庭训圣言都还给父母先生了?!”世人最重德行,一旦声名有亏,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君不见先头

唐修仪品性败坏被庆丰帝贬斥,连家中父兄都无人敢为之求情。

诸人闻言一凛,面上皆有不甘愤然之色,然而摄于林云熙之威,还是低低福身道:“谨受教。”

林云熙只神色淡淡,“罢了。”注视着忻贵仪道:“我若罚你,你可心服?”

她为主位,只要不是杖刑、降位等大的惩戒,其余皆可做主。

忻贵仪并无一丝一毫不悦,肃了脸恭恭敬敬道:“妾身知错。”

“言行不慎,禁足三日,将宫中戒律抄上十遍静静心。”复又看了谢婉仪一眼,“婉仪得皇后娘娘看重,我也不便多加干涉,自去向皇后请罪吧。”

谢婉仪脸上血色尽失,摇摇欲坠。

林云熙吩咐宫人将顺贵人搀下去重新匀面梳妆,亲自上前虚虚扶一把忻贵仪,似嗤笑似提醒般低语道:“蜉蝣撼树。”

忻贵仪心思灵敏,如何不知她话中未尽之意?单凭一句话对皇后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反而要小心被皇后反咬一口说是她居心叵测污蔑中宫,何必纠缠不放?只作未闻状,福身谢恩道:“妾身莽撞,谨遵昭仪教诲。”

林云熙环顾四周,方含笑道:“走吧,吉时已到,别让圣人皇后久等。”

延年殿蜿蜒曲折的长廊描金错彩,众人浩浩荡荡疾步追上了庆丰帝与皇后,静默跟随在后,环佩玉珰,进退间不闻一丝声响。

二皇子于宴上抓了一枚玉印章,恰到好处的平淡无奇,众人皆贺道:“来日为王侯。”

皇后脸上笑容温和,仿佛不出意料的平静,忻贵仪嘀咕一句:“皇子皇孙哪个封不得王侯?”

隔日庆丰帝便颁下圣旨,封顺贵人为正五品芳仪,入主景福殿,九月初七行册封礼。

满宫上下纷纷送上贺礼,顺贵人喜出望外,脸上狂喜之色几乎掩饰不住。众宫人内侍也一改从前对她出身的鄙薄轻视,转而笑脸逢迎,趋奉拍马。

宫中亦有二皇子天命所归之语,虽不过两日便偃旗息鼓,顺贵人却愈加踌躇满志,连向林云熙、丽修容等请安时也不减骄矜,对着低位嫔妃更显出倨傲矫作的姿态。

青菱看不惯她这般作态,少不得在背后抱怨几句,“当自己封了妃么?摆这幅样子给谁看!宫中哪个主子得封像她那样得意狂妄?真是不知所谓。”

林云熙含笑道:“她出身微贱,安能与官宦人家的女儿相比?一时欢喜过头也是有的。听说近来皇后对二皇子看顾得紧,已有大半个月不叫她见儿子,她再这么轻狂下去,自有苦头吃。理她做什么?”

青菱方抿嘴一笑,“主子说的是。”

到了第四日上去与皇后请安,顺芳仪那种满满得意的神情已尽数化作了极力掩饰惶恐的恭顺,林云熙心下好奇,不着痕迹地瞥过众人,以顺芳仪前几日的表现,万万做不到今日卑微的姿态,必然有人在背后指点她,却不知谁有这般好心?

皇后笑意怡然而从容,话语中带着和煦善意的亲近,“殿中省早就备下你的晋封礼,你又是皇子生母,这礼更不能轻省了。”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低低交谈的声音在殿中嗡嗡作响。

顺芳仪脸上一白,掠过惊惧懊悔之色,又极快掩去了,福身推辞道:“妾身不过区区芳仪,诸位姐姐远比妾身福泽深厚,妾身不敢承受。”

皇后笑而不语,谢婉仪柔声道:“顺妹妹何必推辞?。娘娘疼爱皇子,特意命殿中省加厚两层礼,这也是二皇子的脸面呢。”

顺芳仪脸色更白了一分,不敢置信道:“娘娘?!”

谢婉仪笑道:“顺妹妹欢喜得都愣了,还不快谢恩?”

林云熙不禁微微侧目,心底略有了猜测。那份流言自然是因谢婉仪将二皇子比作汉高祖才传出去的,只是皇后手段凌厉,一时又无人蓄意推动方压制得快,可皇后心里焉能不留下丝毫芥蒂?看如今谢婉仪依旧与皇后配合默契,再联系顺芳仪的转变,不得不在心里赞叹一句。一面以帮皇后压制顺芳仪为代价化去皇后对她的不满,一面又暗中点醒顺芳仪为日后留下退路,真真是左右逢源的好手段!

顺芳仪勉力扯出一个笑,垂首一礼道:“妾身谢皇后恩典。”

皇后淡淡叫起,不再理会顺芳仪,转而向胡青青和颜悦色道:“最近身子如何?瞧你眼下还带着乌青,怎么也不多歇息几天?”

胡青青腼腆一笑道:“谢娘娘关怀,中宫请安是妾身应尽的本分,妾身已养了七八日,再不来,只怕娘娘要怪罪了。”

皇后笑道:“你也太小心了,都是侍奉圣人的姐妹,身子不舒服就多歇着,我又怎会怪你?”

又絮絮几句,边上张芳仪忽然道:“今儿静芳仪怎地没来?”

果然见平时静芳仪坐的那张椅子空着。

诸妃窃窃私语,顺芳仪道:“静姐姐向来勤勉,晨昏定省从无一日错落,必定是有要事耽搁了。皇后娘娘不妨遣人去问一问。”

张芳仪哧笑一声,“有什么好问的?她如今身子矜贵,可不比从前了。”

话音刚落,殿外侍立的宫人快步上前道:“启禀娘娘,静芳仪身边的明绣求见。”

“让她进来。”

豆绿衣裙的宫女髻发凌乱,汗水湿漉漉地打湿了鬓角,衣摆裙角沾满了尘土,眼圈通红,虽极力维持平静,却还是流露出无法掩盖的悲恸。

众人面面相觑,皇后也不由端正了神色,肃容道:“出了什么事?”

那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悲泣道:“皇后娘娘,芳仪……芳仪小产了!”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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