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淑楼。
温美人木愣愣地坐着,口中喃呢着听不懂的话语。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地被梳好,别上一支桃木簪子,衣服也换了新的。
日光透过木格纱窗暖暖地照进来,落在她蜡黄的脸上,隐约可见曾经娇艳明丽的模样。
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是她的贴身宫女阿翠,手上拎着食盒,“主子,该用午膳了。”
温美人呆呆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吃的……”
阿翠扯开嘴露出一个笑来,“是啊,是吃的。”她把食盒放在桌上,“主子赶紧用膳吧,送午膳来的内侍大人还等着呢。”
温美人却没去碰食盒,歪这头看了看,眸中似有莫名的光亮。
盒子与昨日的不一样了……
转过头去一个劲儿的喃喃自语,“吃的……吃的……阿莹要吃桂花糕,桂花糕……好甜……”
阿翠眼中浮现出一抹晦暗的厌恶与鄙夷,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疯子!现在连脑子都坏了!控制着语气又说了一遍,“快吃吧。”也不打开食盒,扭头就出了屋门。
房门被顺带着虚掩上,阿翠也要去吃饭。时间到了,来送饭的内侍会把送来的食盒都带走,若是不吃饱,就要饿到晚上,她才没那个好心服侍这个傻子吃东西!
屋内的温美人看着食盒,呆滞的神情消退下去,微微锁眉,露出沉思的表情来。如果有其他人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她不是疯了么?
温美人忽然一笑,轻声喃语道:“罢了,不管是谁,反正我也没得选。”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都拿出来,又在盒底摸索一阵。
“咔哒”轻响,食盒底部的挡板松动,下面竟然还有一层!
微微掀起挡板,底下一层塞着满满的棉絮,棉絮中间是一块青黄色的和田玉。
温美人手上一颤,猛地将玉佩翻过来,眸中的瞳孔陡然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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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盒百花蜜脂被锁进了库房,林云熙向来不大喜欢抹这些脂粉在身上,另挑了鹅梨帐中香用鹊尾香炉点在寝殿里,淡淡的芬芳盈满了整个栖云轩,清幽淡雅。
晚上庆丰帝一样还是宿在昭阳殿,闻闻空气中微醺的味道,不由问道:“这是什么香?”隐晦地看了林云熙一眼,“可是那位百花蜜脂?”
林云熙似笑非笑,“圣人说呢?”
庆丰帝一怔,然后发现怀里的某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这才恍然向桌上香烟袅袅的小熏炉看去。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补救道:“香味清甜中带着微微的冷冽,是梨花?”
林云熙“噗嗤”一笑,“是李后主的鹅梨帐中香!”
将庆丰帝的右手笼在手间,温热的触感,食指和中指之间有两个略微粗糙的老茧,是常年练习骑射留下的痕迹。她手上也有小小的两个,只是保养得当,不怎么摸得出来。
她倚在庆丰帝身上,语气带着一点儿幽怨,“圣人就这么想着那百花蜜脂?”
庆丰帝握住她的小手,“怎么,林卿不愿?”
意有所指。
林云熙心底微冷,面上却一派娇嗔,“妾身可不想借花献佛。”戳戳某人的胸膛,“反倒把真的花儿给献出去了!”
庆丰帝挑挑眉。林云熙反手握住他的手,低下头,语气似假还真,温软中带着三分俏皮,“妾身可舍不得。”
庆丰帝有一瞬间的僵硬,却立刻了无痕迹,凑在她耳畔笑着温言道:“林卿吃醋了?”
林云熙轻哼一声,“吃醋?”扭头打量打量庆丰帝,很神气的转回去,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才没有!”握着庆丰帝的手颤了颤,像是说服他,又像在说服自己,轻笑道:“宫里这么多姐妹,若单单就一个苏美人我就要吃醋,那我还活不活了?”
两国交战,攻心为上,她做点暧昧什么的又不犯法。对于喜欢自己的女人,哪怕是一国之君,心里也总会有一点不一样的。
“好~~没吃醋。”放缓了语气哄。
林云熙满意地点头,马上又戳戳他胸口,“不准去找她,听见没?”
庆丰帝哼哼道:“找谁?”
横他一眼,林云熙不说话。
“好~~朕不找。”
女人较起劲来哪有那么容易罢休,任庆丰帝哄了又哄,林云熙才肯展眉一笑。当然,哄着哄着哄到内室去了……咳咳,也是正常的。
庆丰帝一边剥某人的衣服,一边暗自点头,果然啊~~林卿还是吃醋了。
不过,林卿难得吃醋,任性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那苏美人……是谁来着?不去找就不去找呗~反正他也不记得了。
唔,对了,还可以讨好一下美人儿?
翌日正好是七日一轮的大朝会,林云熙迷迷糊糊地看着庆丰帝起身,努力支撑起眼皮……未果。
庆丰帝拍拍她的脑袋,“再睡一会儿吧。”
林云熙迷迷糊糊地又想睡过去,忽听庆丰帝低声问道:“你昨日去了玉淑楼?”
心下蓦地一凛,清醒了大半,却还是装着半睡不醒的样子,下意识地答道:“恩。”
“去做了什么?”
她骤然睁开眼,庆丰帝一愣,就发现还穿着睡袍的林云熙一脸狰狞,清亮的眸子似含着怒火。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一串儿,“我去问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温美人是被禁足的吧?突然能跑出来都没人追很奇怪好么?只有一个宫女跟过来很诡异好么?就是想问问那天轮班的人是哪个出了什么事好么?有必要顺水人情卖到一半就没了,让人很怨念的好么?!”
庆丰帝目瞪口呆。
转头问一旁静候的青菱,后者面无表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林云熙狠狠地道:“所以他就只能是个护卫!护卫!叫他不会做人!叫他不给我面子!诅咒他一辈子不能升职!!!”
庆丰帝忍着大笑的冲动,吩咐伺候他穿衣的李顺,“记得去把此人查一查。”
“是。”
看向林云熙的时候,发现她侧过身又闭上了眼睛,被子半搭在胸前。心底最后一丝怀疑褪去,庆丰帝笑笑,轻声嘱咐青菱替林云熙盖好被子,“让她多睡一会儿,只别忘了去给皇后请安的时辰。”
青菱恭恭敬敬地应下。
又在水银镜前亲自带上十二白玉旒的通天冠,这才上朝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辰时过半。
“玉淑楼那里传出话来了。”董嬷嬷笑容里带着欣慰,一边给林云熙绾发,一边轻声道:“还是主子高明,一下就试出来了。”
林云熙整整稍稍有些乱的鬓角,从梳妆盒里挑出一对珍珠耳坠,只问,“那块玉佩拿回来了么?”
董嬷嬷道:“照着老办法,放在乘饭菜的食盒里一道送出来的。”她顿一顿,“老奴仔细瞧了,玉佩上多了一块血渍。”
林云熙弯弯唇角,“歃血为盟?”又蹙一蹙眉,“也不像。”
“总不会以为是柳家吧?”林云熙想不明白,便先放下,问董嬷嬷,“她怎么说?”
“她想亲自见一见主子。”
林云熙淡淡道:“那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吧,必要的时候帮一把就成。”
董嬷嬷笑着应道:“老奴明白。”
“还有,曼陀罗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董嬷嬷肃一肃神情,“已有进展。那宫女原是披香殿负责扫地的,听到过一些机密。”她放低了声音,“据说那味被赵充仪当作份例的香料确实是萧充容给的,却不是从萧充容的库房里取出来的。”
林云熙闻言一振。
董嬷嬷接着道:“披香殿是萧充容位份最高,每月的份例尚宫局都是先送到她那儿,其余的嫔妃再直接过去领,东西都不入库。那宫女与守着库房的内侍有两分交情,那会儿萧充容没开过库房,唯一有进出的只有新进宫妃送的回礼,大部分都直接赏人了。”
林云熙皱着眉,“就这些?”
董嬷嬷为难地道:“因问得多了,紫兰便有些着了痕迹,那宫女说要先出了浣衣局才肯全部说出来。”
林云熙心中飞快地计算着,“除了那宫女,伺候萧充容的还有人活着么?”
“有,那守库房的内侍也还在,只是被罚去做粗活了。”
其实一整条线已经慢慢浮出水面,再花些力气下去必定能查出结果。但是,她却不能在这件事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眉间露出几分狠戾,“嬷嬷,那个宫女便不要留了。”
董嬷嬷眉目平静地微微颔首。
“小心引着皇后的人查到那个内侍,剩下的统统放手,把线头全部抹干净。”
董嬷嬷恍然,“您是想借着皇后娘娘的手去查?”
林云熙冷冷一笑,“那东西我忌惮,圣人和皇后就不忌惮了么?当初皇后既然敢与所有人透了底,最后肯定会有结果,我便不要再去搅这趟浑水了,该早早抽身才是。”
庆丰帝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还在宫里,有圣人在背后,皇后什么查不到?不过是时间上的区别罢了,何苦吃力不讨好?到时候自己在这里面留下点什么把柄,捏在皇后手里倒霉不说,要是庆丰帝知道了,不知要起什么疑心。
趁现在把自己的痕迹掩藏干净,她只要等着庆丰帝连藤带蔓地把一切都清出宫去就好。
这么盘算着,立政殿传旨的魏少监便到了。
林云熙赶紧叫人迎进来,魏少监笑眯眯地道:“圣人才下了朝就吩咐小的送来,可不是把夫人放在心尖尖儿上么?”指向身后一溜儿内侍捧着的托盘,上面一盒一盒尽是香料脂粉。
接着道:“圣人说昨天的鹅梨帐中香味道清甜纯正,很是不错,今儿还是宿在昭阳殿,这些香料赏与夫人随意把玩。”
林云熙囧囧有神,打人不打脸啊亲~~为了讨好美人,圣人你这是把苏氏的脸面放在地上狠狠碾了两脚。
林云熙忍不住轻笑一声,这还真戳到她心坎里了,“圣人可再忙么?我让秦路亲去谢恩,”
魏少监道:“圣人这会儿正与几位大人说话呢!只叫夫人不必遣人去谢恩。”
林云熙嫣然一笑,“那烦请魏大人转告一声,我很喜欢,让圣人费心了。”青菱很有眼色地上前塞荷包,“魏大人辛苦,主子请您喝茶。”
魏少监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了,“不烦不烦,小的一定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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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淑楼。
今日轮到李仲琡值早班,他早早地守在了玉淑楼前,身板挺地直直的,长槊紧握在手里。
没一会儿,送早膳的内侍便提着食盒来了。对好了腰牌,李仲琡不由问了一句,“楼里面的那位……怎么样了?”
那内侍一边系好腰牌,一边笑嘻嘻地道:“还能怎么样?”神秘兮兮的凑过去,“听伺候的阿翠说,不仅疯了,现在连脑子都不清楚了。”
又叹,“昨天吃饭的时候还闹了好一阵,盘子都给摔碎了。听说温美人从前还是宠妃呢!真真是……”
那内侍道:“这会儿后边的角门还没开?害得我还绕到前门来。”
李仲琡想起今日与他一同轮值的几人,黝黑的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这位小哥别见怪,那些家伙年纪轻,难免起得晚。”
“得了,你也不用替他们说好话。”内侍隔着盔甲拍拍李仲琡的肩膀,“我还不知道么?这玉淑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就你这样的老实人准时守着。”
李仲琡愣了愣。
那内侍道:“好啦,我跟你也算投缘,来日一起喝酒啊~~”
李仲琡沉默地点点头。他还想着给几个同事遮掩遮掩,没想到别人也不是傻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记起昨天那位夫人来问的话,心底隐隐有些后悔起来。转念又想,他虽乐得卖个顺水人情,但真要他在背后碎嘴说那几个同事,也是不愿意的。
大不了被记恨呗!李仲琡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他光棍一个,也没有父母亲戚;做了几年的护卫还是八品,有什么能让人惦记的?
正想着,远远的便有身着五品服饰的少监带着几个内侍过来。
李仲琡心底一紧,念头飞快地转过玉淑楼最近无事没护卫的训练用不着宫里的主子操心,最后忍不住转到难不成是昨天那位夫人来找他算账……这上面来了。
“可是禁卫军护卫李仲琡?”
他抱拳一礼,“正是末将!”
少监微微一笑道:“且跟我走一趟罢,圣人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