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州驿站。
“咳...阿护。”宇文泰半坐在榻上,宇文护侧立一旁。
他恭敬道:“叔叔。”
宇文泰向随侍招了招手,搬来一把椅子,他道:“已经同你说了多次吧,叫我叔父。来,坐下。”
“是,叔父。”
“阿护,你说如今这局势,我们宇文一族究竟有没有登上大位的命?”
“其实,我们北镇的势力已处于政权顶峰,就是人数太少,要统御关陇本地以及那河东、河南的豪族,仍缺一个正统的名分。”
“高洋虽昏,但西攻魏、北出塞、南征淮,再加上那杨愔之才,除了名分不存这一点,实力远超我们。如若没有正统名分,不仅这新扩的领土难以稳定,我们抗衡高洋都会变得师出无名。何况我们北镇内部人心亦是不齐的。你以为那些北镇同侪当时为何选择拥戴我?论资历和辈分,寇洛、于谨、李虎这几人难道不比我高吗?”
“叔父雄才大略,得以服众,且要为贺拔岳将军复仇,那贺拔胜远处荆州,叔父却在夏州,远水救不了近火,叔父自然成了不二人选。”宇文护言语间虽有恭维之意,倒也是事实。
“但‘打仗’和‘称帝’是两码事,他们愿意跟着我‘复仇’,却不甘愿向我俯首称臣。我们只有同僚之谊,却无君臣名分,他们并不会对我们宇文一族尽忠。”
“叔父是要说,没有正统名分而贸然称帝,他们难免不会利用这机会,进则拥魏、讨我们宇文;退则割据一方。确实,从当今局势而论,内有隐忧,外有敌患,承袭正统乃必为之举。”
宇文泰满意地点点头,“时势正是如此。我难道没有登高之意吗?本想着多熬几年,攘外安内,等到时机成熟,可如今我这身子却是等不到了。而我一去,余下那些资历高于我的勋贵势必蠢蠢欲动、争夺执政大权,宇文一族也许就此失势”。他这侄儿虽年纪尚轻,从军经历仍少了些,但他运筹演谋、明锐权略,临事决机、举无遗悔,审时度势的本事是天生的,多少人浸淫官场一辈子都不及他老辣,日后这大冢宰的位子,他必然坐得稳。
“那叔父的意思......名实之间,两害相衡,舍名求实?”
“也非全然舍名。”
“叔父是要......”就算没有前世的记忆,宇文护也知道,宇文泰想说的是让元氏禅位。
“阿护,你的才干,叔父都看在眼里。只是你我是一样的,只有阿觉,他生母是元氏,天下会认他是半个元氏之人。但他个性软弱,无法震慑群臣,我们宇文一族男丁本就不多,你父亲和另几位叔叔早亡,你几个弟弟尚年幼,难当大任,能作为辅翼的唯有你一人。另外,我那几位好友中,独孤信最能信任,义字于他,可比千金。他是绝不会自立的,日后你要牢牢抓住他,不要让他对我们宇文家寒心。”
宇文护点头,“侄儿省得了。”
“嗯......阿护,叔父还有一言,”宇文泰的神情不似方才那样严肃,而像是真心实意为晚辈考虑的长辈,“你啊,比我那几个儿子还要像我。我最在乎的不是自己这一支,而是我们宇文一族。把阿觉推到前面,让你在后面打理,名不符实亦并非长久之计。等时局稳定,你虽无元氏血统,凭你的本事,登高亦无不可。但有一点你不及我,这也是为何我多番向你提及那元子均之女的道理,大丈夫志在四方......”
宇文护自然知道,如果他娶元氏女为妻,便能得到元氏上下的支持,亦可自诩为“正统”——若元氏自己都不发话,谁又有资格替元氏鸣不平,指责他“来路不正”呢?这也是他前世早早娶了那清河郡主的缘由。而这世,原本他早就心有所属,从未打过这主意;但忆起前尘,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要如何抉择。
宇文泰见他这副样子,心下了然,不由继续循循善诱:“我说过,独孤信可以信任,娶他的女儿自然有与元氏不同的另一番用处.......”
他曾偶然见过那个他侄子宝贝得紧的香囊,要不是知晓宇文护的心意和他属意的对象,他早就逼也要逼他娶元子均之女了。
“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到时格局究竟如何,都是我的身后事了,你自己权衡吧。”
宇文护点头称是,却明白宇文泰心里更偏于元氏。元氏又不是傻子,他们自然知道以后坐在位子上的只是一个傀儡,真正在背后运作的人是他宇文护,若是他宇文护日后自立,元氏一脉就彻底淡出了权力中心。前世的禅让之所以如此平稳,除了他的雷霆手段,自然还有他妻子姓氏的功劳。
果不其然,宇文泰又加了一句:“阿护啊,先苦可以后甜,先甜却未必有后事了。你娶了元氏姑作权宜,日后再妥善处理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宇文泰见宇文护沉默不语,也清楚一切都要靠他自己想清楚,只叹道:“罢了......多说无益。我如今已经危在旦夕,恐怕不久于人世,此后这一切都托付在你手上了。望你勉力从事,完成我的宏愿。去吧......”说了太久的话,宇文泰累了,他缓缓合上了眼。
他十二岁就丧父,一直在跟随父辈身边,宇文泰对他不可谓不慈爱。见他从前雄伟的身材变为一具病弱残躯,已不久于人世,这是二人的最后一面,宇文护不禁泪流满面。不必宇文泰说这番话,他也绝不能让宇文一族失势,否则他自己、他母亲阎姬都不会有生存的可能。至于那元子均之女......
如今,他真痛恨自己有今生、前世,加起来两辈子的记忆。
若只有今生,他不会知道有那么一条百分之百能成功的道路,不会被此束缚;他也会认为般若是一个值得他全心全意深爱的女人,说不定就勇往无前地走上了另一条路;
若只有前世,他不曾享受这辈子她给的温存,认为她就是一个为权力而活的女人,那么他也能狠下心来,做出和上一辈子一模一样的选择。
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那个女人身上。如果头脑无法决断,就用心吧。弄清楚这一点后,他迅速踏上了回长安的路,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心是怎么想的。
他本欲自己亲手解决的这件事,没想到被人一步登先——宇文护欲求娶元氏的消息已经散播开了,长安城一夜变了天,此前数日的晴空万里登时变为黑云压顶,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