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宇文护顺利班师回朝,至此时,元氏朝廷名存实亡,已经被把握在宇文泰手里。宇文泰几子中,以世子宇文觉为尊。宇文泰本人还在西行途中,亲自清扫边关残余势力并收拢人心,故令宇文觉作东,先行宴请诸有功者,等他回来后再亲自设宴大赏。宇文护与独孤信自然都在受邀之列。
独孤般若自然十分高兴,她挑来选去,还是觉得鹅黄色最贴她的肤色,虽然这件衣裳因为她此前的消瘦略有宽余,但丝毫不影响她穿上的效果,她脸生的圆润,显得端庄大气,却也只是寻常大家闺秀的姿态,妙的是那双眼灿若星辰,胜过她额间的美玉,使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那鹅黄色的锦缎裹着腻白的皮肤,显得姿态曼妙,如同明珠生晕,端的是艳丽无双。
等她和父亲到后,宇文护早已到了,他长身玉立,含笑以待。他今日的衣裳是她亲自准备的,深蓝的底色,用金丝绣了暗纹,既不张扬,配上烛灯后又会随着光线的不同而变幻,显得流光溢彩。他二人若是有机会并肩而立,正如浩瀚夜空与一轮盈月,他人定会赞一句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独孤信和宇文护位最高,分列宴席左右,宇文觉在正中主持,举杯开宴后,舞姬们鱼贯而入,宴乐奏起,舞姿翩翩。宇文护就在般若的对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方才见她就被惊艳,碍于独孤信在场,提亲之前总不敢造次,现下离得远,自然是肆无忌惮地瞧着那心尖儿上的美人。独孤般若实在是被他盯得羞恼,假装专心致志地看跳舞,故意不去理他。可宇文护却像个痴儿一般,舞姬挡住了般若的身影,他还要移首,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她。
而这一幕落在宇文觉眼里,以为他是为舞姬美色所惑,心中嗤笑,父亲日日念叨,让他多学习,日后要依仗的“堂兄”也不过如此。一想到那“依仗”二字,他一时心中愤懑,也不顾父亲曾经的警告和如今的场合,当即生了羞辱宇文护的心思。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每回都是这些曲子,本世子早就看腻了。阿护哥”,宇文护确实还沉迷于美色,直被连着几声“阿护哥,阿护哥,来来来来”才陡然收回目光,唤回心神。他心情颇好,故朝宇文觉一笑,未料他道——
“诸位,早就听闻阿护哥的剑法了的,既然今天大家这么开心,不如阿护哥给我们表演一套剑法如何?”话音刚落,没人多想什么,故引得满座叫好,就连般若也不知宇文觉此举有何深意,姑且任之。
“府中多得是美艳动人的舞姬,可比我这粗浅的剑术好看多了,在下就不献丑了。”宇文护虽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但以他对宇文觉的了解,绝不可能主动给他出彩的机会,借机捉弄他的可能性倒更大。
宇文觉并不气馁,他故意一拍脑门,笑道:“对对对,我早就该猜到,阿护哥想跟我这些舞姬来比。”此言一出,席间不少人已经神色微变,他们好奇宇文护的表情,但他背对着众人,不得而知。般若心中一凛,也只能望着那背影。
宇文护颜色冷凝地看着他,宇文觉不知死活地继续开口,轻蔑道:“也是,既然出身相同,那么跟他们比也公平。怎么,要不要我请这些舞姬,来跟你比一比呀。”这下,连独孤信托着酒杯的手都是一凝,脸色不愉。
众人只听得宇文护一句“不必了,献丑了”,就见他一步一步走到厅堂中央,不及人反应,便握紧镶有金玉的宝剑舞动起来,一招一式流畅华丽,身姿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他人以为宇文护能屈能伸,对宇文觉的侮辱与挑衅选择忍耐,转而关注起他的表演;般若却无心思欣赏,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见他右眼瞬间蓝的发亮——
“唰!”
“叮!”
宇文护那柄剑忽得直冲宇文觉胸口,幸好被眼疾手快的独孤信以剑挡住。宇文觉吓得几乎从座位上翻落,屁滚尿流地狼狈大喊:“来人!来人!谋逆!给我抓起来!”
众人虽都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但也没有人敢上前说话,般若心下大惊,正不知如何挽回局面,只见父亲独孤信道:“世子,这样不妥,就算将军一时有误,但世子也万万不可将谋逆二字加诸其身呐。一句谋逆说起来简单,但搞不好会有损朝纲啊。”
“柱国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你看不见刚才他拿剑行刺本王吗?”此时宇文觉已经稍稍缓了过来,他阴恻恻地反驳。
宇文护冷对:“那我也只是在为世子舞剑。”
闻之宇文觉一下子变得狠厉:“呵,宇文护,你信不信,本王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刑及王侯,可不是一句话这么简单的。”
“王侯,哈哈哈哈,阿护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贱女杂种之子,好意思称自己是王侯”宇文觉说这话时,宇文护森森地盯着他,右眼诡异的蓝光泛着杀气,让宇文觉浑身微微一抖,为了掩盖自己的畏惧,他出言更加猖狂:“看什么看,啊?我告诉你,别拿那双蓝色眼睛看我,你是不知道,每次看见你那双蓝色的眼睛,想起来还要和你称兄道弟,我就没来由地恶心......”
可谓极尽羞辱之能事,连独孤信都黑了脸,觉得宇文泰这个儿子实在是不像话。般若紧紧注视着那个背影,好像颤动了一下。
宇文觉见宇文护右眼的蓝光已然褪去,眼中竟闪着隐隐泪光,知道自己是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得意地再接再厉,补上一句:“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配跟本世子站在一起。”
剑拔弩张之后,整个房间仿佛突然陷入了死寂,宇文觉听到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女声由远几近——独孤般若缓步走上前来,一番言辞脱口而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始皇帝之母曾入勾栏,但却能统一天下;卫青出身于骑奴,却也平定了匈奴。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可是做什么是可以选择的。刚才宇文将军为王爷舞的一剑,光芒毕露,颇有力量,甚好。”
真是字字珠玑。话音落后,一时间,厅堂里又鸦雀无声。不知众人都是什么心思,但有二人的心绪尤为不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般若在心里默念,她这才觉察,原来上辈子他对她倾心的时刻,并非他在寺中听闻她要“嫁天下之主”,也并非二人策马扬鞭时,他那句“天下还没有能与我并驾齐驱的女子”。早在此前,她在宴会上无意的善举,才使他刻骨铭心,念念不忘。上一辈子这个年纪的她全心扑在对妹妹们的教诲和一府杂务之上,并未如此关注政局。与父亲出席宴会,纯属代行主母之责。她当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并非有意,全是本心使然,故这件小事她不久就忘了。若旁人提起,她或许有囫囵印象,却决计是记不清是为谁说了话的。原来,那个人是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眼前这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与脑海里另外一个飘渺的女声重叠在一起,反复不断地回响,宇文护头痛欲裂,但他绝不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地脆弱。独孤般若见他面色发白,关切地看着他,对眼前的状况一头雾水,还以为是他怒极攻心,气血倒流,碍于身处宴席,不好太过亲密,未想他整个人刹那间直直的往后倒了下去。此时,她再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冲了上去——“阿护,阿护!阿护,你怎么了......”明明在他面前,她的呼喊声却越来越远,宇文护彻底闭上眼睛之前,恍惚看到她的容颜与脑海中另一个熟悉的影子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