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云曦不曾想到靖王妃林夕和宇文珂会齐齐进宫来看她,当侍从来报的时候夏侯云曦几乎能想到外面的议论声一定已经沸沸扬扬的不成个样子。
靖王妃林夕身上穿着一套湖蓝云纹的窄袖宫装,整个人雅致如一朵空谷幽兰,站在她身边的宇文珂弃了大红明艳的色彩,玲珑有致的身段之上裹着一件樱草色的水草缠枝百褶曳地裙,整个人温婉端丽,唯有那眉眼之间还隐隐有两分长安贵胄的倨傲。
二人进的照影水榭齐齐对着夏侯云曦行了礼,林夕和宇文珂本都是长安城中的贵族淑媛,二人不仅早就认识,而且林夕身为翰林院学士兼先朝太子太傅之女,是不多几个让宇文珂喜欢并且尊崇的女子,此番二人相携而来,夏侯云曦猜想定然是林夕经万俟殊的授意又拉了宇文珂来陪她。
林夕和夏侯云曦打交道的时间不多,且二人都不是那种倨傲飞扬的性子,寻常情况之下这样的二人在一起只怕会冷了场,偏生夏侯云曦从不觉得和林夕相对十分艰难,反之,林夕纵然身上带着两分清泠,可周身给人的感觉又是分外的妥帖,即使两人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且林夕待人真诚,是喜是怒没什么作伪的,自然就让夏侯云曦从心底生出真心的两分喜欢来。
而宇文珂早前应该算和夏侯云曦有过节的,不过夏侯云曦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而且现在宇文珂即将成为她的弟妹,再加上宇文珂性子转变极大,虽然二人并非那么亲厚自如,可是有林夕在旁三人倒是十分和乐,因是林夕和宇文珂来了,夏侯云曦便命人请了万俟烟来作陪,一时间四人聚在水榭之中倒是分外的惬意。
林夕有几分羡慕的看着夏侯云曦愈发高拢的小腹,“我心中着急的很,偏生靖王说这样的事情要看缘分的,倒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我少时身子不好,成婚这么一两年了,我和靖王也未曾分开过,日子越久,心中越是发慌。”
林夕虽然是书香世家大家闺秀,可是和夏侯云曦说起这些闺中事儿一点也不遮掩,反倒有与闺中好友说私话儿的亲切感,夏侯云曦闻言也笑开,“还是靖王说的对,孩子这事是急不来的,你心中有所挂反而难得,若是心中敞亮些,或许什么时候他就来了。”
林夕进宫来带了一套始帝时的青瓷茶具,这会子二人相对而坐由林夕煮茶,而宇文珂和万俟烟则坐在另一边的锦榻上,偷偷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儿,夏侯云曦看林夕的手艺十分精致,不由得挑眉一笑,“这手艺可真是好。”
林夕闻言吐舌一笑,微微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莫取笑,我这番也是刚刚学的,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进宫来表现了。”
夏侯云曦看着林夕慧黠之中又带着两分娇羞的表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方面对于林夕表现出来毫无戒备的活泼俏皮模样十分喜欢一边又想起了别的来,“想必靖王的手艺定然很好,如此说来他家中几人在此一道必然是有许多天赋的。”
林夕也明白了夏侯云曦之意,一边洗盏更酌一边笑了开,“说起来皇上比我大上两岁,还记得小时候每每进宫的时候总能看到皇上跟着夫子治学,那个时候皇上那份劲头儿连靖王也比不上,我父亲是上皇的太傅,皇上那时候时常也会来问我父亲些问题,我那时候也算是饱读诗书了,可听到皇上所问还是意外非常,常常连我父亲都要想一想才能回答。”
林夕不知不觉便说起了小时候的万俟宸,这在夏侯云曦来到长安之后还是第一遭,当下便聚精会神起来,林夕见状便继续道,“记得在皇上八岁那一年,曾写下过一篇治国赋,大议了先楚时的楚国朝政,那治国赋本是不曾外流的,可是因为父亲身份特殊上皇便拿来给父亲看了看,我便也跟着瞅了一眼。”
林夕说着便狡猾的笑了笑,夏侯云曦也随之轻笑,二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好像彼时做着坏事的她两人一般,“那时候我懂得也没那样多,可是现在想起来为数不多能记得的却觉得有几分惊心,那治国赋上写到了楚国的氏族之制与皇权制衡太多,且各州的大氏族不禁掌管自己的封地,更是把持了整个大片的财政军务,如此一来各大权阀坐地收权,渐渐地变成了一方小霸主,到最后便将皇权排除在外。”
林夕这般说着眸子也亮晶晶的,夏侯云曦就更不用说了,万俟宸既然能在八岁便认识到氏族权阀的垄断性弊端,那么他在十多年之后以雷霆手段收拾先楚氏族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若不是在燕国为质,或许楚国雄霸与天下的那一日会更早到来。
林夕看着夏侯云曦的神色,复又敛下眸子去撇清那茶汤,眼看着一层层的浮沫被除去,只剩下那清透纯洌的碧色晶莹,林夕却不急着斟茶,反倒是继续架在了火炉上煮着,一边又笑得促狭的道,“娘娘您猜彼时皇上还在那册子上提了什么?”
夏侯云曦这便不知道了,想了想连猜都没有头绪,所幸摇了摇头,林夕微微一笑,却又忽的敛了笑意沉了眸子,“上皇和圣文皇后最是浓情蜜意的,这么多年来上皇自圣文皇后入宫之后再无新人,而为数不多的一两旧人也早就被撩到了一边去,圣文皇后入宫之后为上皇诞下三子,更是独宠凤仪宫无上尊荣,宫闱之内,皇上的宠爱是无上荣光却也是毒药,那几乎被打入冷宫的旧人便开始耍起手段来,当年二皇子因病而逝多少有几分她们的缘故,虽然之后上皇将一干人等全部处死从此只和圣文皇后相携白头,可是这件事却是落在了皇上心头,我尚且记得清楚,皇上在那册子上写到了后宫之制,称后宫应当以后为尊,若是无子嗣才得纳妃,这件事上皇那时候虽然没有说,可是心中十分自责,也对皇上越发看重起来。”
夏侯云曦的眸色缓缓沉了下来,因争宠而加害皇肆之事在中原各国后宫只怕都是屡见不鲜的,此等宫闱秘事,若是林夕不予她说只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垂眸想了想林夕对她说的这几番话,不由得心中生出感激之意来,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其实早就知道了那纳妃选秀的呼声,林夕今日来与她聊天便是先让她心中有底,免得哪一日忽闻此事失措之下与万俟宸生出嫌隙来,万俟宸年少时便对氏族有想法,那么现如今曦朝也是一样的,万俟宸必不会因为各地大氏族的利诱而退缩,而关乎内廷,万俟宸更是早有如此构想。
思及此夏侯云曦不由得敛眸,其实她早就胸有成竹,不关万俟宸年少之时写的“治国赋”之事,原因只在于她和他之间早就容不下他人,哪怕只是一个名头,哪怕只是一个远远隔着的影子也不可以。
“我和他这么几年,倒不知道这些事情,只不过你尽管放心,便是没有你如今一言我也定然是相信他的。”
夏侯云曦面色如常,眼底有两分感激之色,林夕闻言果然现出几分讶色来,夏侯云曦无奈一笑,“前几日我出入外书房,多少知道了些影子,这几日他格外将我看的严,我便知道定然是外间不好了,你此番进宫只怕是想给我透个底儿,你和靖王有心了。”
林夕面上的意外之色渐渐散去,摇头一叹,“果然瞒不过娘娘的,罢罢罢,反正这事什么时候说都是好的,外朝议论纷纷,皇上现在在外朝压力很大,中书之下有一部分是姬维举荐的,现在姬维告病在家,那些人没个主意,只看到皇上不管不顾的便一个劲儿的上书纳谏,靖王虽有心压一压,可他知道皇上的打算,也不甚在乎那些名声,皇上内里还要瞒着娘娘,靖王是真怕哪一日瞒不住了叫娘娘受了气,娘娘现在的身子可不能出差错。”
夏侯云曦眉心微拢起来,“可又说姬维何时开始上朝?”
林夕摇了摇头,“这件事现在算是摆明了,皇上什么时候让姬维没病姬维才能真没病,现在朝上有些人回过味儿来了,更是议论的不堪,我虽不知道皇上是个如何打算,可是新朝初建,皇上的天威总是要的,你猜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夏侯云曦眸光一转,不由得看向窗外那一丛绿意葱茏的栀子花,微微一叹敛下眸光来,“自然还是顾念着我罢了,我既然坐上了这位子,对这些事自然有几分明白的,只是现如今新朝急需要氏族支持,外臣们也不顾我身怀有孕便将此事搬上了议程,难免叫我有两分腾不开手脚来,在这宫里,贤德之名真不是好当的。”
林夕听她此话不由得睁大了眸子,“娘娘有所准备?”
夏侯云曦淡然笑开,“也不算准备,不过是维护我这来之不易的家而已。”
林夕闻言整个人的劲头儿都卸了,哀声一叹,“枉我还以为娘娘现在怀着身子最是脆弱危险,又想着娘娘不知这些事儿恐怕到时候应对不来伤了自己,却不知娘娘早有准备,皇家纳妃乃是大事,娘娘如何做想的?”
两人不过几句话距离已经亲近了不少,夏侯云曦闻言微怔了一会儿才转而一问,“你可知为何氏族之女都想进宫来?”
林夕面色一正,“女儿家又不能像男子一般争取功名,如何为家族谋利,大都还是靠联姻嫁娶,而这所嫁之人又有谁能比天下至尊之人还要显达贵胄呢?”
夏侯云曦微微颔首,却是不打算再说,林夕见此也不再多问什么,这边厢宇文珂和万俟烟也说完了悄悄话朝着她们走了过来,眼见得万俟烟走过来面色微红,夏侯云曦心思一转便知道适才二人说了什么,她拉着万俟烟坐到自己身边,挑眼看向宇文珂,“上将军府有何事,永宁也同我们说说?”
万俟烟立时面色更红,宇文珂和林夕相视一眼,都笑意揶揄的看着万俟烟,万俟烟抓着夏侯云曦的胳膊轻声嗔怪,“皇后嫂嫂不帮阿烟竟然还偏着永宁来编排我!”
夏侯云曦满面笑意,林夕却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她皱着眉左右看看,“哎,真是奇怪,适才皇后只是问了上将军,半个字没提公主,怎么就是编排公主了?!”
林夕向来优雅至极,此刻换做了这俏皮慧黠模样倒是让几人都捧腹,万俟烟红着脸,只低着头揪着衣袖说不出话来,还是夏侯云曦揽着她打趣宇文珂和林夕,“你这个嫂嫂你是没有法子了,不过对永宁你却可以讲讲你四哥小时候做过什么糗事,以后好让她去笑话你四哥,你看如何?”
此刻本该宇文珂脸红了,可是这小姑娘不仅没有脸红还眉头一皱露出一种似怨非怨似怒非怒的表情来,夏侯云曦和林夕对视一眼,只觉得有些不妥,这边厢宇文珂到底不比往常,不过一瞬便收了情绪看向夏侯云曦,“皇后娘娘费心了,不过洛王殿下的那些事情我只怕比公主知道的更清楚,皇后娘娘要是想听,我倒是能说给娘娘做个笑话儿。”
夏侯云曦本就是这么一打趣儿,而宇文珂的回话也是笑意盈盈的并无什么不敬之处,可是在夏侯云曦和林夕这等机敏人耳里却终是有些不对,林夕眉心微皱就要去看宇文珂,却是被夏侯云曦一个眼色给止了住,夏侯云曦面不改色看着宇文珂,浅声笑开,“怪倒是要和洛王成为一家子,这也算得上知己知彼青梅竹马了,既然永宁都知道那也不必由着旁人来说了,就留着等将来你们成了婚自有你们乐得。”
万俟烟闻言只掩嘴看着宇文珂轻笑,林夕也面色松快了些,可是宇文珂笑意盎然的面色却是一点儿也没变,她依旧保持原分不动的笑意看着夏侯云曦,忽然道出一语,“洛王的事不管是不是糗事我都知道些,可唯有近来的一件事我不甚明白。”
她有意在此处停下,诸人本就看着她的,此刻更是全都露出了疑问的表情,宇文珂笑着溜转了眼眸,忽的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开,“我实在不明白洛王为何忽然待我十分好,之前他可是见了我就跑的!”
这才像宇文珂!
她眉间有重重不加掩饰的爽朗欢喜之意,分明说着应该害羞的话,可是此刻她眉眼之间却尽是坦荡荡的明媚,林夕和万俟烟又怜惜又懊恼的笑她,夏侯云曦也跟着二人笑着,可是她看着宇文珂的眼底却带上了两分深思意味。
“你呀你,还以为是转了性儿,却还是如此没个遮拦。”林夕笑斥一句,却终是感慨的道,“洛王从来都是不羁心性,这会子倒是知道你的好了,你就偷着乐吧!”
宇文珂自己也笑起来,可是那笑意却怎么也落不到眼底去,夏侯云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有两分紧,这边厢水榭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钟啸掀起珠帘入得内来,满面笑意的朝着夏侯云曦诸人行了个礼,这才对着夏侯云曦道,“娘娘,皇上听说王妃和县主进宫来,特地命六局将宫库之内的寻了出来,另有骨文随王妃挑选,还请王妃随老奴走一趟。”
林夕受老太傅影响,自小便对上古流传下来的甲骨文十分感兴趣,这一套甲骨奇书汇聚了历代大家研究心得,其上图文并茂是甲骨研究之大成,堪称国宝奇珍,林夕一听双眸登时大亮,夏侯云曦倒不知道林夕还有如此之好,见她的表情瞬间被点亮自然不会留她,万俟烟见状站起身来,“我陪王妃嫂嫂过去吧!”
林夕看了夏侯云曦一眼,“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夏侯云曦点头着人送林夕和万俟烟出去,宇文珂本来也想跟着,可是她的身份不必万俟烟能在这宫中随意行走,是以只好留下来了,夏侯云曦看明白了她的神色,唇角微勾,“不想与我待在一处?”
宇文珂面色微变,敛眸摇头,“永宁不敢。”
夏侯云曦微带笑意的看着她,抬手拿起茶壶为她倒茶,一边倒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她,“既是不敢,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适才所言你不明白洛王的事,是何事?”
夏侯云曦看出来了她未曾说真话,本来也不该她问,可是她直觉那事似乎与她有关,便这般随意的一言,她答或不答都没什么要紧,宇文珂听她一言有几分意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夏侯云曦的表情,见她也正眸色通透的看着自己,那目光带着九天云光的淡泊,还有两分春风入境的暖,宇文珂在这般目光之中竟生出无所遁形的慌,心一横脱口而出,“永宁不明白,洛王以千年暖玉在未名居造一所玉房子是为何——”
夏侯云曦回到椒房殿的时候竟然意外的看到万俟宸竟然已经回来了,此刻不过才夜色初坠,外头的宫人们正脚步轻快的将一盏盏宫灯亮起来,夏侯云曦在内室入口处顿了顿,转眼看向钟能,笑意浅淡的一问,“今日皇上怎的回来的这般早?”
钟能恭敬地低下头去,“回禀娘娘,皇上今日里与中书众臣将那设置粮道一事定下了,这才回来的早了些。”
夏侯云曦笑而不语的进了内室,层层纱帐之后,万俟宸正眉心微蹙的靠在那大迎枕之上假寐,听到声响便睁眼看向她,“还以为要过一会子才回来呢。”
万俟宸眉间染着两分倦色,眉形浓黑纤长,一双凤眸眼尾轻垂的将几分惫懒掩了去,英挺的鼻梁让整个轮廓愈发的深邃,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她伸出手去,夏侯云曦握住她的手被他轻轻一带就倚到了他怀中,万俟宸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埋头在她颈间轻轻磨蹭,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定然是累坏了,可惜我不得与你分担。”
夏侯云曦的指尖从他细细密密的发丝当中横穿而过,一边轻声低语,万俟宸闻言低低的闷笑出来,转头便将带着两分凉意的唇贴在了她的脖颈上,唇瓣摩擦着那抹嫩滑,霎时变得火热起来,舌尖探出,由着那粗粝与娇嫩厮磨,细细的轻喘落在耳里好似有指尖轻抚,带起夏侯云曦阵阵的抖。
“如此……便……分担了……”
万俟宸的语声带着两分暗哑,唇舌却从那侧颈一路滑下到了她胸前,流连片刻又募得往上,滚烫的舌尖滑过那细微凸起的喉结,唇瓣含住她尖瘦的下巴,几番捻弄,又覆到了她的唇上,她唇间还残有茶香,嫣红的唇瓣在微醺的宫灯下闪着魅惑色泽,万俟宸急切的噙住,见她唇瓣微张趁势侵入,吸允捻弄,直缠的她舌根发麻,却又有入骨的酥痒止不住的窜向天灵,呼吸越来越重,周身越来越热,夏侯云曦喉间止不住的吟出细碎的低吟,猫儿一般的在万俟宸心上轻轻一抓——
“我去沐浴。”
万俟宸的声音不稳,任夏侯云曦半软的倚在榻上抽身急退开来,看着万俟宸脚步极快的消失在珠帘之后不由得怔了怔,随即拿起案几上他喝过的杯子连饮了三口凉茶,等将茶盏放下,却是抑制不住的捂嘴笑了出来。
次日清晨不知怎地下起了雨,天色灰蒙蒙的阴沉,然暑意被这水汽一消整个宫内立时清凉一层,待万俟宸上朝之后夏侯云曦仍旧是去了那照影水榭,与此同时一道宫内御骑从朱雀门出发,直往金玉坊左仆射府而去,未时三刻,告病在家拒绝见客的尚书省左仆射兼中书舍人姬维乘着马车往宫里来,他并未走朱雀门,反倒是随着那御骑从宫城之中宫侍出入的侧城门而入,与御苑门之前下车,一路往内廷而去。
夏侯云曦身着一袭湖水蓝的高襟广袖长袍,头发绾做一个小髻,以一支凤钗定住,脂粉未施,周身上下更是不见一件饰物,她坐在窗边的木榻上,精致的容颜天然写意,纤长的身形灵秀美好,合着窗外一袭青灰烟雨,整个人好似融进了一副远山碧云的水墨画中,那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宫阁失去了原本的天家贵气,在这雨色朦胧之中,忽添了几分悠然世外的宁静淡泊,她身前正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纤长十指轻覆其上,莹洁以致透明。
姬维一身寻常士子白衫进的水榭之时所见便是这般的夏侯云曦,这和他那日里所见到的曦朝皇后所不同,一时间让她怔然,肖扬一身禁军常服,腰间带着三尺青锋从姬维身后一闪而出,亦是隔着珠帘对着夏侯云曦轻轻躬身,“娘娘,姬大人来了。”
夏侯云曦从那册子上抬起头来,一边侍立着的凝香便走过去掀了帘子,夏侯云曦朝着帘外二人看过去,眸光之中沁着南山微风北湖初阳,唇角淡笑更像是云宋四月里雪絮飘散的琼花一片,只一下便将姬维心中隐存的不忿淡了去,她目光定定落在姬维身上,“夏雨势急,湿了姬卿衣角,本宫定不叫姬卿委屈,稍后自有锦衫送往府上。”
夏雨的确不如春雨秋雨来的温柔,可是姬维一路上乘着马车而来,下车之后也基本上走的宫廊,不说衣摆,便是连鞋面都未曾沾到几分水汽,可是夏侯云曦一开口就是此话,姬维不知道夏侯云曦会不会送锦衫到他的府上,他只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待他是心存安抚之意来了。
姬维按照君臣之礼跪地一拜,“微臣给娘娘请安,不过湿了衣角而已,微臣不觉委屈更不敢受赏。”
夏侯云曦一笑,并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请他落座,姬维是没有资格与她同坐一榻的,便只是赐了凳子坐在距离她十步之外的珠帘边上,肖扬则是守在了珠帘之外,夏侯云曦上下扫了姬维一眼,“姬卿这幅打扮倒是叫本宫想到了那些入学士子。”
姬维到底是一把年纪,臣服之深无人可比,此刻眸色淡淡,略带恭敬却又有几分浑然天外,闻言他微微垂了眸,“这是微臣在清凉山之上的打扮。”
姬维的墨发只用一根木钗绾起,通身上下也不见其他饰品,样子清俊矍铄,却没有半分官味儿,便是那一双精光闪烁的墨瞳也在此刻敛去了锋芒,周身都有世外之人的安宁,夏侯云曦闻言笑起来,“清凉山乃是云州中路的奇峰一座,当年本宫便慕名神往,只可惜未得一去,中原之内名山大川有许多,姬卿偏偏将清修之地选在了那里,想必终究是因为姬卿念旧的缘故。”
姬维的心提了起来,念旧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为何抱病在家上不得朝,还不是因为一件念旧之事?
姬维并不接话,夏侯云曦也无需他说什么,她的双手从身前册子上拂过,转而继续看向姬维,“凡是念旧之人,必是长情之人,姬卿手握滔天权势,执掌无上富贵,却能为一人终生不娶,实在是叫本宫万分感佩。”
姬维低垂的眸子募得抬了起来,看向夏侯云曦的目光变得幽深又锋利起来,夏侯云曦对上他的眸子唇角微勾,转而去看外面的水汽朦胧,雨声不知不觉大了起来,雾腾腾的白气浮在这宫阙之间略现几分仙逸,“姬卿凭一人之力谋国,在中原早就是个传奇了,又怎能没有故事,本宫虽不至于对每个人的故事都感兴趣,可是姬卿那我曦朝砥柱,本宫便是不好奇,却也需得知道让本宫和皇上倚重之人有怎样的过去。”
姬维说不出话来,那锋利的眸光却再度恢复了沉暗,夏侯云曦的手指缓缓的在那册子上划拉,指尖和纸张碰触,发出“沙沙”的响儿,“本宫虽不知让姬卿感念一生之人是如何模样,可本宫却觉得她十分幸运,因为本宫也是这般幸运之人。”
姬维深沉的眸子半眯起来,在他不远处坐着的一片美好安然的女子忽然生出了几分以柔克刚的威慑感来,他深吸一口气,“皇后有话,尽可直言。”
“皇上最是念旧之人,与本宫,与诸位臣工皆是如此。”
夏侯云曦再不拐弯儿抹角,语气还是那般温和,可眼底已有幽芒闪现,“新朝初建,纳妃选秀势在必行,可是因着皇上顾惜本宫,这才缓了这选秀之事。”
姬维眼底有两分懊恼闪过,夏侯云曦看的分明,唇角冷勾,“可是新朝初立,各地氏族权贵也不得不去笼络——”
姬维眼底有两分意外和疑惑,似乎不明白夏侯云曦绕来绕去是何意,夏侯云曦转而将眸光落在了册子上,继而一页一页的翻看起来,姬维不知夏侯云曦看的是什么,便也只好等着,随即心中却是再猜测夏侯云曦的打算。
“齐州府长孙氏,云州中路的百里氏,越州府的孙阀,燕州北路的轩辕氏和秦阀,西北路的姜氏一门,这几家都是各地亲曦朝的权阀大族,若是能得以笼络擢用自然对现在的粮道、兵路之设最是好,此外,现在在任的几位文臣武将之族也尽能施以天恩。”
夏侯云曦一边翻着册子一边看着不疾不徐的说着,一边坐着的姬维渐渐地睁大了眸子,眼底闪出两分不能置信之光,夏侯云曦所言句句在理,而此时他才知道夏侯云曦翻看的乃是中书上表的各地备选名表,这册子不该出现在内廷,可此时姬维已经没心思去计较这个问题了,他如何也想不到夏侯云曦说了那样多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这条路,他有些激动,唇角开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中竟然也隐隐的现出两分不忍来——
“娘娘想好了?果真要如此?可皇上……”
姬维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然含着些微的担忧,甚至不再那般坚定,夏侯云曦闻言微微一默,就连站在帘外的肖扬也瞬间绷紧了背脊,只等夏侯云曦最后的回答,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夏侯云曦的唇角轻轻的扬起来,眼底闪出两分狡黠之味来,姬维看着正有些意外,便听到夏侯云曦含笑的声音落在了他耳边。
“姬卿莫要误会,本宫说过,皇上对本宫最是念旧,对诸位臣工皆是如此,随皇上出征的军将有二十多位从龙青俊都未曾婚配,这些人都是皇上心腹之臣,亦是开国功臣,将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本宫以为,皇上心中对这些臣工定然心有所挂,若是世家大族能与这些人联姻,想必定然能安抚氏族之心,也能稳定朝堂,更能显出皇上对臣子的厚待之意,姬卿觉得如何?”
姬维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了,心中那几份担忧几分不忍骤然之间消失无踪,继而有一种被玩弄的气愤之感,可若单单只是气氛又全然不是,不得不说夏侯云曦此法定然可行,姬维猛的恍然过来,夏侯云曦绕来绕去还是将充实后宫这一道给避了开去!又得名声又不损她自己的利益,真真是奸猾!
姬维面上又是意外又是苦笑不得,还有两分恼怒,夏侯云曦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夏侯云曦却是将手下册子一合,一手撑腮笑眯眯的看着姬维,“现在朝中青俊功臣们各有派系,这联姻之事还要有几分谋划才好,本宫心中已有章法,至于外朝,就要靠姬卿的手段了,中书门下隐隐有一姬卿为首之势,姬卿活动起来比皇上还要方便些!”
夏侯云曦笑意松快,眼底是从内到外切实的开心,可是这话在姬维的耳中却是分外威胁,且不说最后一句话便又那不尊皇帝一手遮天之意,单单前面几句话便能看出夏侯云曦这一次是要让姬维为她卖力了,到时候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是他姬维的想法,不管是世家还是朝臣们但又不满都是他姬维做了这个出头鸟,姬维气息不稳胸口起伏不定,看着夏侯云曦那一双笑意凛然的眸子一时间连脸都别红了几分,宸帝霸道无情便也罢了,偏生这位皇后也是如此的算无遗策将他算计个狠!
姬维深吸两口气才能开口,那话语之中万分克制,颤颤巍巍的让夏侯云曦以为他就快要背过气去,“皇后娘娘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娘娘掌管六宫,前朝之事却不该娘娘过问,娘娘所提之法或许可以成行,可是氏族联姻与权贵制衡之事娘娘实在是不应该过问,如此一来,内外朝不忿,后宫当政,外臣们何以自处,更何况娘娘此法只怕还未曾和皇上商量,娘娘难不成还真的要过问朝政不成!”
夏侯云曦闻言笑开,微眯起的眸子之内光华闪动,微微上扬的眼尾却露出两分危险意味,她依旧是撑着腮,身形半倾慵懒十足,却更是看得姬维气压与胸双眸瞪起,夏侯云曦撑着腮的手指在自己颊边轻弹,笑问,“若是本宫真的要过问朝政,姬卿可拦得住?”
若是姬维有胡子,此刻他的胡子一定要被那逐渐加重的出气吹起来,他复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姬维无能,自是拦之不住,可若是皇上要让朝堂如此姬维也不会坐着,定然带着群臣死谏——”
“姬卿死谏?”夏侯云曦挑了眉头,看着姬维的眸光愈发兴味愈发危险,好似能吃人的狐狸一般让姬维背脊发麻,她深深一叹,有些无辜的慨然,“姬卿无故出入内宫,私下觐见皇后,纠纠缠缠拉扯不清,不知与皇后私底下议论了什么,姬卿喜欢死谏……可是姬卿那时候拿什么死谏呢?”
姬维瞪大了眸子,简直是叹为观止的看着夏侯云曦,好似夏侯云曦是个什么妖孽一般,他不停的深呼吸,可那有出气没进气的模样直看得夏侯云曦眼中笑意更浓,姬维想抬手指着夏侯云曦,可又觉得夏侯云曦到底是皇后此番于礼不合,姬维想出口斥责夏侯云曦,可还是觉得夏侯云曦是皇后且身怀有孕,而他是臣子不能由此无礼行径!
眼看着姬维只是瞪大了眸子等着自己,随之还浑身发抖的似乎要这么晕过去,夏侯云曦到底是朗声笑了出来,“原以为姬卿纵横官场不会被本宫这等无奈行径激怒才是,却不想姬卿的心性仍旧是如此的刚正不阿,实在是叫本宫感佩。”
一句笑完,夏侯云曦也微微正了面色,语气认真的道,“那么想来姬卿也看出来了本宫不是在说笑,姬卿念旧又长情,想必对皇上之心明白一二,帝王之家总有许多为难,姬卿受皇上看重,但凡有这一二分的明白便不负皇上着南安王出马请姬卿出山,此次虽有小小惩戒亦不过有那么几分灰心罢了,皇上乃是无上明君,姬卿已是当世贤臣,若是君臣一心何愁曦朝没有盛世,皇上素来以国士待姬卿,若是姬卿都不能明白支持皇上,皇上待姬卿一番看重岂不是有付之东流之感?”
姬维被气的不知七窍生烟荤素,听到夏侯云曦此言心中却陡然一震,随即眸色骤然一紧,是啊,他心中失望愤懑,皇上是否也觉得他姬维不知君心触君逆鳞从而对他失望呢,再者,依照皇上对皇后的宠爱,若真的要干涉朝政又何必等到今日,想那从东齐而来的臣工除了东海王之外俱是没有高位的……
姬维略微怔忪的表情让夏侯云曦的唇角复又勾了起来,她微微一叹,转而及其认真的道,“姬卿之心本宫明白皇上也明白,现如今朝堂不稳议论纷纷,皇上乃是开国之君,亦是一统天下建立这不世之功之人,无论如何,皇上不过是顾念与本宫之情才有了如此决断,皇后之名可坠,皇上的声明却不可毁,明日自有人来附和中书之言,希望姬卿不要叫本宫失望。”
顿了顿,夏侯云曦的语气稍稍一松,“待氏族之事落定,姬卿必然是要出山整饬吏治的,这些日子权当是皇上着姬卿休养罢了,至于姬卿担心的内外朝不分,姬卿尽可放心,本宫想要的只是个安稳的家罢了,若是无人来犯,本宫自然只是曦朝的皇后。”
家……姬维有那么一瞬间的愣住,待回过神之后眼底终是恢复了几分平静,他默了一默,看着夏侯云曦语气艰涩的一问,“娘娘一定要如此?难道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夏侯云曦面色已经落正,闻言唇角又高高的挑了起来,这是这笑带着嗖嗖的冷意,直让姬维心中咯噔轻响,下一瞬便看到夏侯云曦眸光冷冽的看着他道,“其他的路有,名叫死路,姬卿可要去走走?”
姬维唇角微抽,到底是没有做声。
重重雨幕之中,姬维的身影在茹素等人的护送之下渐渐消失,肖扬眼底还有几分笑意的站在夏侯云曦身后,即便身着厚厚盔甲也挡不住那轻松安心之意,夏侯云曦将目光从那飞扬宫群之上收回,轻声笑开,“我是不是太过无赖?”
肖扬垂眸看了看她单薄的肩头,“有点儿。”
夏侯云曦摇头一笑,“我是不是太会钻营算计?”
肖扬又看了她一眼,“也有点儿。”
夏侯云曦闻言就转过了头来,眉头皱紧,似乎很是不满意他如此直白之言,肖扬并不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而是垂眼看向了一边,夏侯云曦便直直盯着他,忽的一笑,“肖扬,我刚才说的那几家的未嫁之女都很不错,我让你先选可好?”
肖扬低着的脖颈一僵,却是答不上来了。
翌日清晨,下朝之后的万俟宸破天荒的没有继续在外书房处理政务,而是摈弃了所有的仪仗只带着钟能一人返身往未央宫而来,钟能满头大汗的跟在万俟宸之后,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如何先给椒房殿报个信,这边厢,夏侯云曦还在殿中静静看着那本,分毫不知即将有一场风雨将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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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咚~见招拆招,谁也别想做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