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溪笑道:“怎么,难道你以为我骗你不成?”
秦衍之干笑:“没,我只是觉得……你果然实诚!”
魏溪:“那是。”
秦衍之:“……”
这一批的禁卫军大多是这几年新招的人,秦衍之少时的老兵差不多一半在西蒙时去了战场。禁卫军统领换了,新兵蛋子们也像是土包子似盯着皇家猎场恨不得看出一朵花来,没少被老油条门抽后脑勺。
从跳龙亭往下看去,山林就像一张长大了嘴巴的老虎,虽然打着哈欠,谁也没法忽视里面的野兽气息。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那一头有点点星光,是附近守林的村庄,落落绰绰,几不成形。
魏溪自己折了一批长长的树杈,前头开着粗杈,半人多高,随手往地上一插,就能够深入松软的泥土。见到他的动作,禁卫军统领还没反应,身后跟着的老兵们倒是很有默契,纷纷挑着老树一阵攀折。顿时,静谧的树林外围响起啪嚓咔嚓簌簌的各种声音,偶尔还有人从高大的树木上滑下来的沙沙声,更有一两声肉食动物掉在地上的闷痛声。看起来威武不凡的统领罗大人眉头要皱到额头上去了,咬牙切齿的样子更似要把身后这群没心没肺的混球给踢回皇城。
狩猎男人们都会,专门就捕蛇,大多人心里还是发憷。魏溪也不挑衅他们,直接一马当先入了林。气呼呼的亲卫军统领随后跟上,秦衍之被众人拱在了中间,余下的小兵们分别围绕在周围。气氛虽然有些紧张,倒也没有刀弓蛇影的地步。
按照以往来说,皇帝要狩猎大多是挑着春秋,一则是经过了冬眠,大多动物都动作迟缓膘肥体胖,最好捕猎,吃起来肉质肥得流油;二则秋季时动物们都为了囤积食物过冬,大多忙碌得很,几乎是倾巢出动,故而,有时候手气不错可以猎杀到刚刚学会捕猎的幼崽,幼崽比成年猎物更加细嫩,皮料水滑,毛发蓬松,给宫里的贵人们做大髦或者皮衣皮靴都不错。
夏日,主要是蚊虫多,天气又热,宫里的人大多随着皇帝去避暑了,来狩猎是活受罪。
偏偏,秦衍之异想天开的找了个荒唐的理由拉着魏溪来打猎,别说听了这话的禁卫军统领心里在想什么了,反正明面上随行的禁卫新兵们一边兴奋一边暗骂没事找事。禁卫军统领罗大人是早几年的武状元,一步登天做了皇帝的近臣,说是风光无两也不为过。事实上,他也的确风光过一段日子。前禁卫军统领深得皇帝信任,西蒙大战,自请去了战场,顺手带走了军中武力出众的诸多好手,等到武状元接手,兵营里大部分都是二等三等老条子了,即不大服管教,又升值皇宫里的生存规则。为此,他很是怨恨过何大人一番。不过,这也给了他便利,有了武状元头衔,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揍趴了留下来的老油条子们,顺理成章的成了禁卫军中的实权人物。不听他命令的,都被他揍得听命令。
一切都很顺利,很美好,直到四年后魏溪回来。
原本奉承他的禁卫军老兵们像是集体叛变了一般,对着魏溪的言行举止分外注意起来。魏溪当宫女,她心情好,众人就嘻嘻哈哈一群人请假出去喝酒;她心情不好,诸多禁卫军连站岗都挺直了腰板,被斗春寒吹得鼻涕长流都不敢擦拭一下。
寻常人要进朝安殿,负责搜身的禁卫军们,一个个挂着包公脸,那个正气昂扬,那个严阵以待,恨不得把人裤衩都扒了看看里面藏没藏武器,发现一根针都要怀疑上面抹了毒,不让进殿。
等到魏溪来了,呵呵!他娘的一个个都成了狗腿子,嘘寒问暖,笑颜逐开,别说搜身了,都恨不得反过来让魏溪给他们搜一下,当然,如果魏溪要扒了他们的裤衩,估计一个个也会立即解腰带脱裤子,那个殷勤劲头,让罗大人以为自己瞎了眼。等到换岗,少不得抓了方才当值的两个‘门神’好好谈一下人生,谈一下对将来的畅想,然后再哥俩好的比试比试后,丢到暗卫里面去眼不见心不烦了。
魏溪做宫女时,每日都要当值,所以,罗大人日日都与自家‘兄弟’们斗技,一个月下来,身上的暗伤连自己看着都落泪。
最可恨的是,魏溪在太医院忙活的时候,丫的一群混蛋崽子只要不当值的,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全都像嗅到骨头的狗一样,纷纷往太医院跑,就为了从魏溪手上贿赂到一瓶止血药、痛风膏或者是治疗胃痛的丸子。
太医院缺这些药吗?不缺啊!贵吗?不贵啊!药效不好吗?那是鬼扯嘛!那为什么一个个都去找魏溪,难道她手上的药就格外的好,她要价格外的低?
为此,罗大人亲自上阵‘勘察’了一番,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药不还是那些药,银子不一样的要照付,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她会提前给你把脉,不是你说要啥药她就给啥,得听她的。就这样,原本只是准备买一瓶痛风膏试探一下敌情,结果被敌人迷惑忽悠,捧回去一箱子瓶瓶罐罐,美其名曰:按时服药,药到暂病除!
不是药到病除,而是用了药也只能暂时病除!
罗大人当场把箱子丢在了旮旯弯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至此,罗大人心目中,魏溪就是个满口胡说八道夸夸其谈的市侩商人,连医女都算不上。
当然,等到魏溪做了侍诏,他就更加看不顺眼了。殿内的事情他不知道,殿外自家属下成了她的狗腿子就足够让这位平民统领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暗中跟着的侍卫头子常年隐藏在暗中,听了汇报头一个想法就是吩咐手下赶快去置办涂抹治疗蚊虫叮咬的药膏。他们在暗中护卫,身上不能留有一点异味,以免出了岔子。所以,平日里跟着皇帝出宫,遇到突发情况,都是等到皇帝平安回去后,头领领着一群抓耳挠腮的猴子属下聚在一起舔伤口。恩,今夜看样子是要相互涂口水舔对方的蚊子包了。
至于之后魏溪主动提出来夜猎,老油条们都习惯性的忽略了。笑话,如果不是皇帝失心疯的先提,魏溪想要狩猎也是自己来啊,哪里用得着一群禁卫军明里暗里跟着活受罪!
一切都是皇帝的错!
跟在魏溪身后的禁卫军统领终于发现不对:“什么味这么浓烈?”
从踏入山林中开始就隐隐约约吹来一股清冽的草香,深入林中之后,在成片的花草树木中间,那香味从淡到浓,已经到了无法让人忽视的地步。
魏溪头也没回:“薄荷。”
禁卫军统领:“我见过的薄荷可没有这么重的味。”
魏溪这才回头,轻笑:“统领大人这是质疑我医女的身份吗?”
统领心里不屑,面上倒是正直得很:“不敢!”
魏溪扬了扬马鞭,轻轻拍打在马腹上:“我身上的锦囊中可不止□□,还有各种治病救人的药草,薄荷只是其中一味。取自三伏日晌午时分,暴晒中叶片最为肥厚,叶面有蓝光的部分,研磨成粉随身携带,有清凉醒脑的作用。当然,现在它最大的作用是用来驱蚊。”说罢,她淡定的问,“统领大人嫌弃它的气味吗?我这有相克的药材,你要用的话给你一份。”
在夜晚的山林里,不用驱蚊的药材这不是自己找死吗?罗大人心里十二分的愿意,身体倒是很诚实的没动弹。
秦衍之在包围圈中低笑,替直肠子忠臣解了围:“魏溪,去哪儿捕蛇?”
魏溪在夜空中若有似无的辨识了一下皇帝的轮廓,重新抖了抖马鞭:“水边。”
魏溪明显的比众多养尊处优的禁卫军们还要熟悉山林。什么树上有什么鸟窝,让人去摸,保准摸出来好几窝鸟蛋;哪边的草丛中有调味的香草,随手就让人摘了;哪边有猛兽的巢穴,她倒是也想让人去抓一抓,可惜这批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胆子太小,硬是没有一个人动弹。就是有一两个想要出头的,也被身边的人阻止了。
为此,魏溪环顾这群禁卫军的眼神就慢慢的变味了,冷冷的吐出一个字:“呵。”
禁卫军新兵们:“……”
秦衍之:“咳,魏溪,距离水边还有多远呢?”
魏溪怒瞪皇帝一眼,冷丝丝的道:“有多远你不会问一问你的禁卫军吗?到底他们是当兵的,还是我是当兵的?在山林里药草不识就罢了,还把止血的药草给踩死了;鸟窝里面有蛋,蛋的品种是什么知道吗?它们的习性知道吗?为什么你们去摸蛋,它们的父母怎么没来用啄子戳死你们?它们的叫声你们分辨得出吗?遇敌的时候,鸟蛋除了可以用来果腹还有别的作用知道吗?知道野兽就在附近,是什么野兽知道吗?怎么猎捕,怎么掩盖气味,怎么利用它们的凶器为自己所用知道吗?它们是独居还是群居,什么时候发情,什么时候怀崽,什么时候可以不费吹飞之力全须全尾的猎捕知道吗?都不知道,连怎么寻找水源都不知道,就这样你们居然还敢跟着我来深山老林狩猎,是你们猎捕野兽,还是野兽捕食你们呐?”
一叠声的质问,训得围成一圈的汉子们汗流浃背,想要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们都懂?懂什么?狩猎吗?连野兽的窝都不敢去探,捕什么猎呢!新兵蛋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视线纷纷落在了统领大人的头上:您是统领,您是老大,替我们出头就靠您了!
禁卫军统领:靠!
秦衍之干咳一声:“他们只是普通的护卫,又不是专门负责守卫山林的林卫,不懂这些也是正常。”
魏溪明晃晃的冷笑了,环视一圈,被她注视过的人都纷纷自觉的低下头来:“暗卫呢?随便出来一个暗卫,回答我的话。”
暗卫头领只觉得胸腔里面一股子浩然正气,当下就挥手让最靠近队伍的属下现身了。
那属下一身短□□装没有别的装饰,与明面上护卫皇帝,穿着软甲配着银剑一身白袍的禁卫军们一比,一边是见不得人的乌鸦,一边是站在阳光下趾高气昂的葵花凤头鹦鹉。
暗卫的声音因为常年在暗中行走有种特意训练过的低哑:“此处行宫距离皇城不远,冬短夏长,游禽众多,又因为连绵山林,时有金雕、红隼出没。夜鹰大多在夜间行动,啄木鸟满树都是,地上长尾雉、锦鸡最是常见,喜鹊、黄鹂歌声婉转,是最容易模仿的鸟声之一,不过大多在白日,晚上用鸟声唱歌,保管附近有敌情。树林里太过于静谧了,那也代表有潜伏,得小心应对!”
“方才摸得最多的鸟蛋其实是锦鸡的蛋,一片树林有一个窝,代表周围有一群的鸡窝。甭管是鸟蛋鸡蛋所有的蛋,内层的膜可以医治烫伤;蛋清消肿热痛,骨折复位后,布带将蛋清包裹加热干燥后可以固定骨伤。蛋液干燥后可压迫脑震荡引起的头痛呕吐。煮熟的鸡蛋黄在小火上烘烤熬出油,治疗烫伤、痔疮、肛裂,加适量硫黄粉外用可治疗疥疮,加山羊胡须烧成的灰调匀,可治湿疹。”他顿了顿,总结一句,“一蛋在手,天下我有!”
周围的树林里传出隐秘的闷笑,连魏溪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此处乃皇家猎场,猛兽有限,不过是棕熊、老虎等,体型巨大,老远就看得见,一剑射中眼睛就可以等着它们自投罗网了,还保证皮子的完整。它们的崽……大多是养着,等皇上下一次狩猎来捕杀,抓了也只能放养,别说炖汤了。”
这一次,禁卫军新兵们明显的尴尬起来。
“至于水源,距离水源越近的地方草木越繁盛。如果你是个瞎子,随便挖一把土,越往下泥土越湿润,说明有地下水,有地下水就有河流。”说到这里,对着魏溪点点头,对着皇帝拱拱手,身影一闪,人又不见了。
整个林中恢复了寂静,徒有不远不近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
围绕在皇帝身边的禁卫军们虽然在夜晚看不出他们的神色,可是他们自己手心流着的汗,脸上火辣辣的疼感,眼中的屈辱简直化成了一团黑雾,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原来这些老油条们不是真的武艺不精,他们只是把心用在了其他的地方,以弥补因为年月带走的矫健身手;他们不是看不惯这群年轻气盛的新人从而处处挑衅,处处针对,他们的谈笑声中,忆往昔中,其实涵盖了不少前人总结的生存技巧;原来,他们不是真的惧怕战场,他们并不是‘逃兵’!他们只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属于自己的战场里面战斗。
悄无声息的战斗,悄无声息的死亡;没有勋章,也没有荣耀,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战场的阵亡将士名单上,他们是无名的英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