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重艳从游廊上慢慢地走到天井下,黑色的长褂被风吹动飘来飘去,整个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她整个人瘦骨嶙峋,脸上布满皱纹,面色苍白,两个眼球浑浊发黄,嘴角下垂,也许是走了这段路花了她很大的力气,她双手拄在拐杖上,胸膛起伏得厉害。
季央四人看着眼前垂朽的老人,一方面印证了刚才的猜想,一方面却又怀疑眼前老人怎么能在这个村子里独自生活,又从哪里来的力气袭击他们呢。
老人站在天井里,气息平稳之后,开口讲了她的故事。
苏小七出生那年,苏重艳才三岁,是姐妹里最疼苏小七的人,疼他是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弟弟,也因为母亲终于生下了男孩,生了男孩,爹就满意了,不会一直骂她们几个姐妹是赔钱货。小七出生后,娘的身体就不好,苏重艳半夜里经常被她的咳嗽声吵醒,苏小七出生的第三年,碰上大旱,庄家颗粒无收,挨了近半个月,地里的野草树皮都被附近的村民吃完了。那天夜里,苏重艳饿得实在睡不着觉,听见了爹骂娘骂得很凶,第二天,娘还没起,爹就带着她和五姐进了城,一路上她和五姐饿得头发晕,最后停在了一家红红绿绿的二层楼前,当时,爹嘱咐她们姐俩在门外等着,别乱跑。苏重艳和五姐哪里还有力气乱跑,坐在台阶上,膝盖抵着肚子,过了不知多久,从楼里面走出来一个穿长裙的女人,说爹在里面等她们,就牵着两人进了楼。
就这样,苏重艳才七岁就被卖到了窑子里,整整十年,从绝望到麻木,苟延残喘活了下来,五姐没她幸运,在进去的第三年就死了,窑里有个洗衣服的女人好心,夜里偷偷带苏重艳去看了五姐的尸首,她被裹在草席子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身上又冷又硬,窑子里死的女人都是拉到山里随便扔了,连着好几个晚上,苏重艳都梦到五姐在山野里玩耍,玩得很开心,还时不时回头喊着她名字。
苏重艳十七岁那年,妈妈带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来了,说这人要给她赎身,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边哭边说,四姐,我是小七,我是小七。
苏重艳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她还有个弟弟,离开家的那天早上,他还坐在门槛上露着一颗门牙笑。
苏重艳本来一直盼着能像五姐那样躺在山野里,头上是天,身下是底,无拘无束,但做梦也没想到,她还有活着离开窑子的一天,走的那一天,窑子里的好多窑姐在楼上看,眼神里是抑制不住的羡慕。
小七告诉苏重艳,她和五姐走后几年,大姐出去挖野菜再没回来,二姐和三姐也相继被爹带走,转过年,爹就生了病,为了给爹治病,自己就被卖给了戏楼,他跟着师傅学唱戏,唱得很好,已经是肖家咀远近闻名的青衣,有好多外乡人也来买票听他唱戏。他给苏重艳重新起了现在的名字,想让她忘记过去,重新来过,并安排她在戏班子里管彩匣,和戏班子里的人一块住在任家宅子里,那段时光可以说是苏重艳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后来,苏小七到了变声期,他虽然跟着师傅学艺,声音体型神态都像女人,但是他归根结底是个男孩子,总要到发育变声的时候,那段时间,小七总是咳嗽,有几次在台上让人哄了下来,后来,肖班主给了小七一个胭脂盒,说里面是专治嗓子的秘药,小七那时已经急坏了,只要说有药,他都吃下去,那天在台上,他兴奋地就像疯了,连返了三四个场,还是精神饱满,下了台,高兴的不得了,反复跟苏重艳说有救了,有救了,当时两人只当是肖班主的药效好,哪里想到,小七变得越来越依赖那盒药,要是哪次忘了吃,他连唱了几百遍的戏词也记不住了,有一次药吃光了,他强撑着上台,结果还没走出后台就倒在地上,满地打滚,苏重艳这才意识到坏了大事,她在窑子里呆了十年,看过无数的人抽大烟,竟是此时才察觉,小七吃得分明就是鸦片膏!
等两人发现后,小七已经戒不掉了,他连睡觉都离不开它。
肖班主让整个戏班子都染上了鸦片,说是为了让大家在台上更好地发挥,确实,吸了鸦片再上台,个个唱得响亮,招式流畅,可药劲一过,都摊成地上的一堆稀泥。后来,局势不太平,听戏的人就少了,姓肖的就打开门卖鸦片,好好的一个戏楼让他变成了一个大烟馆,刚开始,他只给那些个有钱的主儿点烟,修了好多暗间让他们进去抽烟,再后来,普通人也抽得厉害,他就放开剧场,让客人抽着烟看戏,有时候那些伶馆在台上发了烟瘾,就跑到下台和看戏的一起抽。
后来,朝廷不让抽大烟,更不让做大烟生意,没人给戏楼供鸦片,姓肖的就雇了村里的农民自己种鸦片,收完鸦片就分点杂的给农民当做雇金,到最后,这里漫山遍野种得都是鸦片,到收割的季节,到处都是红彤彤的鸦片花,像血一样。朝廷来封楼,姓肖的就让戏班子的人在楼底下挖通道,把吸烟的人叫到地下抽。
小七清醒的时候,喊着苏重艳挖了一条地道,挖了整整半年才挖到这个宅子里,小七把苏重艳送出来让她住在这里,当时地下全是抽大烟的,个个意识不清,时而疯癫,时而颓废,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死一个人,丢一个人,根本没人发现,但苏小七是戏班子里的头角,他是断然不能突然消失的,所以他三五天的上来一次陪苏重艳。有天夜里,苏小七回到宅子,苏重艳发现他衣衫破烂,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是淤青,这副模样,苏重艳非常熟悉,这在窑子里太常见,姐弟俩抱头痛哭了一夜,早上苏重艳醒来的时候,苏小七已经回到了下面。
最后那天,苏小七穿着苏重艳给他做得新长褂出门,心情很好,说过几天再过来。可是连着七天,他都没再上来,苏重艳忍不住跑下去找他,等赶到的时候,小七已经断了气,身上爬满了老鼠。
苏重艳后悔不已,跪在床前,痛哭流涕,死去活来,几度哭晕过去,直到耳边听见苏小七四姐、四姐的喊,她睁开眼,小七穿着一身戏袍站在她面前,说他要走可是见苏重艳一直不醒,就守着她,唤了她一天一夜,说他后悔了,不应该扔下苏重艳,他也放不下剧场,放不下那些听他唱戏的人,放不下那段在台上的日子,可他实在活不下去了,现在这样也挺好,变成鬼留在戏楼里,陪在苏重艳身边。
于是,苏重艳就把她的尸骨包了回来。
苏重艳说,她很清楚戏楼底下有好多的“人”,他们都死在大烟上,抽着烟做着梦人就死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刚开始,到了晚上,他们就会从戏楼底下出来各回各家,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村子外来的人都是被他们吓跑的,是苏小七不忍心看到这里变成**,才守在戏楼里,每当晚上那些老烟鬼们要出门的时候,他就给他们唱戏听,烟鬼生前就捧苏小七的场,死了也愿意听他的戏,听上一夜,太阳出来了,他们就消失了。后来,山外面有人找跳大神耍把戏的老道来驱鬼,有些真的会点道行,用火把一些老烟鬼给烧没了,苏小七心软,作怪吓跑了再来驱鬼的道士,一来二去就没人愿意再来,这里就变成了凶地,苏小七还嘱咐烟鬼到瓶子里、烟杆里藏身,若是谁走散了,小七一亮嗓子,烟鬼就知道他在哪里,便知道哪里安全,就会跟着小七走。
就这样,一人众鬼过了整整七十八年,没人来收他们,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呆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