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整座皇城被动荡侵袭的浓雾肆意笼罩,天边跳跃起伏的火光似映衬着王朝兵临城下的血雨腥风。
太极殿内,两柱香已灭。
殿中众人敛声静听着殿外纷沓慌乱的脚步,看着四起的战火硝烟透过扇窗门缝弥漫入内,想象着殿门守卫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危急境地,一齐揪心等候着。
不知最终叩响殿门的是倾覆王国的叛乱敌军,还是能够拯救王朝于水火危机的援兵……
绍仁帝强撑着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与众人一起死死盯着数丈血门,大旻千秋万代祖辈传承的基业,绝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上!
绍仁帝身侧的执政王关炜,紧紧抿住双唇,一脸刚毅决然。
他绝不相信,自己淌过了多年的权位惊涛,争执了半生的巅峰权谋,竟要在今日破灭于区区千数死士的手中。
他不信,不信自己会一败涂地!
终,
殿门‘嘭——’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一道冷冽长戈切过白石地面,飞起沙烁无数。
四下的喊杀冲阵声响逐渐消退,如雨的箭矢也骤然停止。
“是何人?”老皇愁眉紧锁,神色不安。
关炜细细辨认了两眼,慰然一声长叹,“是…甘将军,我王朝之危解矣!”
“陛下。”来人丢开枪戈,急切下跪,“微臣救驾来迟。”
殿中众人无不感慨万分,更有甚者,早已涕泪横流。
元妡在看到来人后,心底却不安,关漌呢?他怎么样了?随即了然一笑,看来他注定是费力不讨好的那一个,就算拼死杀出皇城带来援军又如何,连自身的性命安危都无人在意。
绍仁帝这才放心坐回席间,猛然间又似想起什么一样,撑席站起,“老七呢?他可还好?”
堂下恭敬跪着的甘老将军如实道“昱王还在殿外带部击杀敌军余孽,派老臣先来回禀陛下,让陛下安心。”
“好孩子,好孩子……”绍仁帝眼中有微光闪烁,口中不停喃喃道。
绍仁帝身旁的皇子们闻言面色都有些难堪。
献王关佶率先开口,笑的有些古怪讥讽,“七弟不愧是从对伽尼国大小战事中历练出来的人啊…看来伽尼国经常骚扰昱州边境,倒是为我王朝培养出了一位战神。都怪父皇偏心,将儿臣分封到地宁民安的显州了。”
众皇子大都开口赞颂,迎合着关佶尴尬回笑。
绍仁帝何尝听不出关佶拈酸嘲讽的口吻,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想理会他。
“走……”绍仁帝郑重起身,不顾搀扶之人,独身朝殿门踱去,“去迎接我大旻的功臣。”
直到众人跟随老皇走出太极殿,才算真正见到了何谓喋血宫门,杀戮残暴的战场。
女眷们纷纷抬起衣袖遮住口鼻,挡住不断随风扑来的血腥臭味。
后宫嫔妃们如何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真实惨状,在看到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时几欲晕厥。
就连年轻时上过战场,举过长戈的绍仁帝,见此也不免毛汗悚然,心有余悸……
亥时三刻。
数匹战马呼啸着跃上太极殿外的白玉石阶,嗒嗒的马蹄声叩在皇城碎裂的地瓦砖台之上。
一身紫衫银甲的年轻男子跃马而下,径直朝绍仁帝的方向疾步行来。
殿外宫人手持的长明灯火被劲风吹的四下摇晃,斑驳光晕自他背后投来,将他单薄的身影打的粉碎。
老皇微眯了眼,双目竟有些模糊迷离,一瞬间看清了这孩子俊朗憔悴的面庞,另一瞬间又难辨形迹……
男子终于行至绍仁帝面前,撩袍正要下跪,绍仁帝一把扶住了他,“老七,可有受伤?”
关漌被绍仁帝紧握住的手一顿,似是不习惯父亲突如其来的亲近和关切。
他垂首退后几步,拱手道“儿臣无事。”
绍仁帝点点头,他总觉得这孩子对自己恭敬之间却又夹杂着疏远逃避,不似其他儿子一般承欢膝下,与自己亲密无间。
他微一叹息,自己作为父亲,着实遗忘冷落了他许多年。
如今,自然也没资格要求他对自己尽释前嫌,重拾曾经亲密的父子之情。
“走吧,先随父皇回大殿。”思及此,他神情愈发温和。
老皇先行一步迈入大殿,其余人陆续紧随其后。
站在女眷角落处的元妡趁人流松散之时踮起脚,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将视线投到前方紫衣银甲的关漌身上。
方才听他开口时就已觉不妥,感觉他的声音有些压抑疲惫,不似以往,心想他是不是受了伤,强撑着不肯明说,但如今看他脚步平常,姿态从容,又实在让人瞧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心底愈发疑惑,打算继续凝眸端量,蓦然间发觉前方的关漌不知何时已停了脚步,正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元妡心底一惊,忙敛了眸光,垂头躬身挤进一众女眷之中。
关漌深沉难辨的目光朝女眷们站立的方向看去,奈何人流众多,无法从中寻人踪影。
他皱了皱眉,转身进殿,不再停留。
“殿下。”关漌甫一进殿,站在执政王身边的杜梦娉就急急跑来,挽过他的手臂,一脸担忧,“殿下,你没事吧?”
关漌客气含笑,不动声色将她的手拂开。
此时已经坐回高席的绍仁帝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摇头叹息之余也思索着是否该问一句这孩子自己的心意。
方明源眼见关漌平安归来,心间欣然不已,主子已然涉险归来,接下来的布局就该自己尽一份力了。
“陛下。”他朗声上前,凛然道,“如今真相已在眼前,何人挽救危机,化解危局;何人假借名义,栽赃嫁祸,忠诚之士与反叛之徒一目了然,就看陛下是否严施国法,赏罚分明了。”
关垣闻言脸色煞白,早已乱了心神,不知自己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执棋操纵的幕后之人,怎的局势骤然翻转,自己竟变成了他人手中玩弄的棋子?
堂下的张席间眼见不妙,忙出言打着圆场,“方学士,昱王才镇压了敌军叛乱,转危为安,你就不能让陛下安心过了今晚的寿辰吗?”
他眼珠拼命转动,只要平安过了今晚,向西境的姜太师传递了殷王被动危急的境况,由他出手干预,一切就都不足为虑了。
绍仁帝阖上了劳累的双眼,方才感到四肢五骸松散酸痛,“也罢,朕累了,朝政之事你们放到崇德殿上去议。”
张席间唇边止不住的笑意蔓延,他转身对殿中侍立的众歌女扬了扬手,示意她们寿宴继续。
笙瑟之乐再度奏响,可闯进众人的耳中之时却只余讽刺钻心。
方少游忿然拂袖,冷冷道“后庭遗曲易听,安稳政权难求!”
绍仁帝猛的睁眼,面色难看了几分,他当然听出太傅之言是在指桑骂槐,方才险些亡国,自己竟不以为然,还想着举国贺寿。
“陛下。”方明源肃然正色,“指使叛军谋逆造反的真凶一日不除,就会再生事端,只怕从今往后我王朝将永无宁日!”
绍仁帝紧了紧眉头,撑起怏怏孱弱的病体,对着关漌温声询问,“老七,依你之见,这些自称为漠古王军企图嫁祸于你的死士是受何人指使?”
“儿臣已擒来叛军首领,父皇还是亲自审问吧。”关漌微抬双目,沉稳道。
绍仁帝对身后的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
“带上来。”他抬高语调,一扫劳累疲态。
一袭血色长袍的叛军头目被押入殿内后朗声发笑,神情倨傲的看着众人。
绍仁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近他,看向他唇齿间不断涌出的鲜血,冷哼一声,“你受何人指使?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叛军头目仍旧昂首发笑,丝毫不理会绍仁帝,抬眸扫视了一眼四周,眼神停留在人群之外,远远站着的殷王关垣身上。
关垣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凌厉目光,浑身一个激灵,忙侧身躲开。
关炜率先发觉那叛军头目异样的目光,顺势看去,只见关垣一幅惊弓之鸟的惶然神色。
他微眯了眼,眸光森寒四散,心中已然笃定。
那叛军头目看了关垣两眼后,随即移开眸光,蓦然间用力向右偏头,神情古怪不已。
“拉住他。”关漌皱了皱眉,指挥身后的禁军道。
禁军快速上前将那叛军头目控制住,从他右侧凌乱的发丝间抽出一根细长尖锐的荆棘,双手呈至绍仁帝眼前,“陛下,他想自戕。”
“这是……”关炜身旁的周子彧细细打量着这根色泽鲜亮的荆棘,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伽尼国。”元妡远远看了一眼,就识别了禁军手中的东西。
但她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因为周围女眷都纷纷向她投来注意的目光。
不过幸好,也只有堂下的女眷们听到了。
因为方才与她异口同声的,还有堂上的方学士,方明源。
方明源小心拿起禁军手中的荆棘刺,在灯火下辨了两眼,“这是生长于伽尼国的灌木,尖部涂有剧毒,一旦刺进**,只消数秒便会融入血液,毒发身亡。伽尼国的士兵在上阵前都会将它藏于身上,为的是被俘后英勇就义,不愧神明。”
方明源顿了顿,向绍仁帝解释道,“方才他应该是想趁人不备将这根荆棘刺入头中,幸好昱王殿下及时发现。”
“好个伽尼国!想凭一群乌合之众就倾覆我大旻王朝,简直是痴心妄想。”绍仁帝满脸怒色,愤然拂袖,猛然间想起先前大师所言的天象预警…
他看向身旁的方太傅方少游,“祸起东南,大师与太傅所言果然不虚。”他长叹一声,复又想起自己一时竟听信谗言错怪了昱王,内心愧疚不已。
此时,畏怯站于绍仁帝数步开外的关垣竟完整的听到了老皇的一句喃喃自语,他紧握双拳,全身冷汗浸出。
父皇最信天象,自己本是利用了他这一点,意图控制他的想法,引异星夺宫之言除掉昱王。
可此时,自己的计谋连同这天象之论都再不受自己控制,仿佛被他人戏耍操控了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莫解,迫切想怒吼出声寻求一个答案。
不行,自己现在绝不能慌,关垣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浑身的战栗,这才渐渐发觉不对劲。
这天象之论明明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其余人事先并不知情,他方太傅怎会猜中天象所指,又在事发前就揭露出了伽尼国的不臣之心,早早在父皇心中埋下了引子,且正好与眼下的局势相应?
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还有自己豢养的三千死士,今日怎会忽然不再听从自己的号令,像发了疯,丧失了理智般喋血宫门,杀戮成性。可到最后,又能被昱王孤身一人轻松镇压?
关垣转头看向从容立于父皇身旁的关漌和方少游,是的!一定是他们联手在背后搞的鬼。
思及此,他的眼中几欲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