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成王府。
成王李千里年过四旬,有一部美髯,已然花白,身量高,骨架大,颇有威势,可惜的是双目无神,常年都有嫉恨仇怨盘踞,面容也是愁苦郁闷,皱纹密布,老态横生,活像个花甲老翁,令他的形象,打了个折扣。
“哼,我呸……无耻小儿,奴颜媚骨,邀名卖直,侥幸取宠,竟敢得寸进尺,恣意妄为,丑陋,丑陋至极”李千里连声怒骂,将面前的桌案拍得哐哐响。
“叔父息怒,权策不过是黄口小儿,佞幸之辈,必不得好下场,为他气坏了身子,委实不值得”对面有个白面青年,满面忧色,连声安抚。
他与李千里关系亲近,绕过桌案,凑上前捧上一杯清茶。
“景荣,华清宫中传言,是殿中省传的,还是内侍省?”李千里抿了口茶水,心绪平静下来,问起了细节。
“叔父,传言来自内侍省,侄儿是与采买处的太监饮宴之时,偶然听闻,便吩咐人着意搜集相关消息,足可佐证,陛下令权策携眷来骊山伴驾,意图是在宫中亲自为小娘子权徽办满月礼,届时,当有封爵之赏”
那青年,也就是李千里的亲侄子,郁林侯李景荣,说得有鼻子有眼,悄悄翻着眼皮,看了看李千里的神色,不动声色加了把火,“传言有云,以陛下对权策的恩宠,权衡降世便封了蓝田侯,权徽当是郡主起步”
“郡主?”李千里面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晕红,“我呸……何谓郡主,太子之女,才得封郡主,权策不过是皇族旁支,犬豕一般的阿物儿,他庶出的贱种女儿,竟也想贪图皇家富贵?”
李千里骂得极为难听,那李景荣却面色丝毫不动,早就见惯了他私底下失态之时,口不择言,满口污言秽语。
至于他这次失态的原因,李景荣心中也是明镜一般,李千里自己的嫡长女,请旨依照典章封县主,十七年下来,由大唐到大周,一直未果,至今仍是无爵庶民之身,婚姻之事,都因此颇为不顺。
堂堂亲王之女,名正言顺求封县主而不得,旁支后辈的庶女,却要破格封郡主,李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腌臜气。
“早便看出,此獠狼心兽行,不是善类,当初仗着辅佐重润,尚有天良未泯,到后头,却是阴狠本性毕露,毫无尊亲敬长之心,也无扶助国本之意,太子妃聪慧明断,不幸遭谋算仙逝,定然与他脱不得干系,若无此劫,太子殿下何至于消沉至今?”李千里恶狠狠地批判,唾沫星子四溅横飞。
李景荣默默听着他发泄,温声劝慰,“叔父息怒,是侄儿的不是,不当说这些来给叔父添堵,权策眼下受宠,盛极一时,我等奈何不得他,只盼着天道好还,总有一日,他会自食业报”
李千里阴沉沉的脸上闪过浓浓狠色,狞笑一声,“哼哼,我是奈何不得他,但搅和了他的如意算盘,还是可以的……还要办满月礼,不是喜庆么,我也来给你送上份贺礼,嘿嘿”
李景荣眼中喜色一闪而过,换上了忧心忡忡,婉言相劝,“叔父,这……权策势大,不是等闲可比,还应慎重,因小失大,可就不值当了”
“呵呵,景荣贤侄,尽管放心”李千里悲悲切切,自嘲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晓得的,我自然不会跟他硬顶……”
说完之后,伏案开始写奏疏。
李景荣沉默下来,不再多言,为李千里的茶壶中续上了热水,轻手轻脚退出了书房。
抬头看了看天,时值正午,日头方当毒辣,光亮得有些怕人。
他的心头却是冰凉依旧。
他记不起来自己的叔父,成王李千里,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愤世嫉俗,尖酸刻薄,仿佛是李显被废黜,贬为庐陵王开始,也仿佛是武后将他自地方召回,日渐疏远开始,他也不知道李千里处心积虑,铁杆拥戴太子李显,仇视权策,是发自本心,还是为了夺回失去的恩宠。
但他看得清楚,被排除在权力中心太久,叔父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了,除了愈发偏执激进,苦心经营,毫无进境,甚至连长安留守府都渗透不进去。
他今日的行事,是得了长安留守府司马王之咸的授意,迷雾重重,他看不懂这步棋的意义所在,但太原王氏是权策的死党,王之咸的亲弟王之涣,是权策的义子,说他会背叛权策,怕是没人会信。
叔父年岁不大,但已经老了,一条破船,四处孔洞漏水,眼看要沉没,他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跳帮换船,换个活法儿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翌日,成王李千里的一封奏疏,送入华清宫。
随即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一份破天荒的奏疏,酸气冲天、阴阳怪气,古今皆无。
“……宗亲名爵,用以敦亲,用以睦族,用以酬恩宠,用以报私情,新安县公明德茂亲,总兹朝政,当朝用事,四海仰赖……其女降生,普天同庆,合该有山河之封……臣女无福,婚姻尚不得济,何堪县主之累……与新安县公相比,在爵位、在血脉、在亲疏,臣无处能比,自惭形秽……臣不胜犬马,愿朝乾夕惕,称颂朝廷公义,传扬皇族家声……”
一封奏疏不过数百字,没有一点否定抗拒的意思,但愤懑之意,浸透纸背。
只差没有明着说,朝廷封爵,没有按照典章制度,只是用恩宠私情说话,谁的权位高,便紧着谁,丝毫没有公义可言,李千里爵位比权策高,血统比权策贵,他却说不能与权策比,将反讽发挥到了极致。
这封奏疏流传开来,物议纷纷,李千里的情绪虽然不对劲,但所言的,也有一番道理在,都是按照皇家典章说的,颇有一些人议论支持,尤其是长安的李氏皇族。
武后何等样人,岂能受得住这番挤兑,当即大怒,令内侍前往成王府,当众训诫申饬,将李千里禁足在府中,无诏旨,不得离开长安城半步。
权策也卷入风波中,为平息朝野疑忌,同时也为武后解围,被迫上了奏疏,却不是为刚落地的闺女请封,而是辞让长子权衡的蓝田侯爵位。
与权策的奏疏同时抵达华清宫的,还有狄仁杰的奏疏。
他是来请罪的。
这是一个月来,狄仁杰上的第二封请罪奏疏。
“为安乐公主开府遇刺事告罪折”
狄老相爷也是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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