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真有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忠诚么?
也许是有的,但那有个前提条件,除了忠诚,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眼下的狄仁杰,确乎是有的。
他可以选择追随权策,只要权策不倒,这煌煌天朝帝统,总能生机勃勃,愈来愈好。
至于权策要做什么,他不愿去多想,即便是权策做了最坏的决定,也总比唐休璟所言的三种后果,要好得太多了。
病榻之上,狄仁杰满面焦黄憔悴,仰面朝天,双目直勾勾盯着惨白的帷帐,德业大街上喋血扑街之殇,让他痛定思痛,不怪乎神都百姓管那条街叫做业报大街,他的凄惨可怜,大抵是他大半辈子的愚忠,换来的报应。
每每思及他对一群除了血统一无是处的阴险之辈,百般回护,绞尽脑汁,竭尽心力,却落得被人利用,贻笑朝野的下场,他都脸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身子可好些了?”狄光远来到狄仁杰榻前问安,见到老父黯淡模样,心头的欢喜也退了下去。
“无妨的,不过是折了颜面,羞于见人而已”狄仁杰苦笑自嘲,眼睛一轮,认真看着狄光远,“怎的?你将为父的书信送去,权相爷作何回应?”
“父亲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权相爷自是乐于接纳的”狄光远面上又浮起一丝清浅笑意,严谨道,“只是相爷以为,父亲的政治声誉价值连城,朝堂的平衡至关重要,有些事,大可心照不宣,无须拘泥于形式细节,父亲仍可自行其是,父亲的属官门人,也一体照旧,日后,视父亲需要,多加沟通便可”
狄仁杰听了,沉默良久,终归一声叹息,权策的这个姿态,与其说是接纳,不如说是达成了一种合作,他心下松口气的同时,又有沉重的失落感来袭。
权策的权势根基已然稳固,并不缺少追随者,所谓的政治声誉,是婉转的好听措辞,说得透彻一些,不如说经年以来,他在朝中的形象和圈子已然固化,要想转圜,并非朝夕之功。
他们这些名为中立,实则归于李氏的朝臣,向来是权策拉拢的重点,有时甚至不择手段,远的有欧阳通、魏元忠,近的还有唐休璟,权策都收归帐下,用人以其长,毫无心结。
到他这里,时机已过,吸收了他,倒不如放生了他,让朝局更好看一些,免得颜色太过统一,招来武后猜忌。
一言以蔽之,他来得太晚了。
想到这里,狄仁杰悚然而惊。
遍观此时朝中,除了李旦、武三思和李裹儿这些皇族权贵,便只有上官婉儿和二张兄弟这些内宫之人,勉强自成体系,与权策抗衡,这当中,说不得有和他一样,明面上独立,实质上早已是夹带中人的。
“权相爷思虑周全,我自当照办,你可转告权相爷,因张柬之调任冬官尚书,缺额的地官侍郎,我举荐凤阁舍人李昌鹤,此人通经济实务,素来行事低调,无派系色彩,是一员难得干才,不下于乔知之,可堪一用”
谈及正事,狄光远严肃了起来,“是,孩儿自会转告权相爷”
顿了顿,见狄仁杰愁眉不展,心肠一软,开口道,“父亲,还请安心养病,外间事,权相爷已有通盘计较,朝中乱局,不日便可消弭,父亲无须担忧”
狄仁杰转过脸,看了看英气勃勃的长子,仿佛就在昨日,他还在听自己分析权策的作为,将自己奉若神明,转眼间,他已是立场坚定的权策党羽,而与自己分道长达数年之久,矢志不渝。
“光远我儿,有志向上,慧眼如炬,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私情所动,为父引以为傲”
狄光远站起来,深深躬身下去,摇着头,并不赞同,“孩儿懵懂,全赖父亲教诲,乃有今日,孩儿所思所行,大抵发端于父亲言传身教,孩儿的抉择,亦是父亲的抉择,兜兜转转,终究殊途同归”
“哈哈哈,咳咳咳”狄仁杰大笑,继而咳嗽,咳出了眼泪花,他自负聪明,善思善断,理刑查案,绝不服人,怎料会有一天,他竟然受到儿子的教训,偏偏,还颇有道理,以至于他自己都哑口无言,难以反驳。
“罢了,罢了,你是真的长大了,日后多到我书房中去”狄仁杰欣喜莫名,拉着狄光远的手,郑重交代了一番。
“是,父亲”狄光远含笑应下,只是眼底,仍旧保留了星星点点的距离,权策没有拒绝狄仁杰,他是欢喜的,但权策也并未全心接纳狄仁杰,两相融合,尚不知何年何日,他必须与权策保持一致。
“唔”狄仁杰看在眼中,轻轻点了点头,谈论起了正事,“为父在信中,向权相爷禀报了宋璟的异常,权相爷可有吩咐?”
狄光远挺直腰背,认真道,“权相爷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间总无尽善尽美,大盈若缺才是真道”
“宋尚书同情东宫,已非一日,权相爷以其仅有心,而未付诸行动,不予计较,然而,眼下,他在父亲身边提起李重俊之事,又擅自指使秋官衙门中人为李重俊寻觅解药方子,知行两面,并告脱轨……宋璟其人,已不能信任”
“还有此事?”狄仁杰微惊,他只是因为宋璟对他提及李重俊不可久病,提醒权策一下,没料到,宋璟竟然已经走出如此之远,心中猛的一揪,忧虑道,“那,该当如何?”
狄光远面沉似水,“去留随意,来往从心,宋璟虽行差踏错,但本真未失,照料郢国公,也算得尽心,权相爷不欲撕破脸皮,两相难看,然而,秋官衙门乃是法司,权相爷肇兴之地,秋官尚书位在要冲,外人盘踞,于情理所不能容”
狄仁杰放下心来,一只胳膊支着身子,在床榻上翻身而起,“权相爷如何安排?我当全力配合”
狄光远笑着摇摇头,扶着狄仁杰,让他躺了回去,“父亲安心歇息,此事孩儿已经与长安葛大夫联络,他自会协调处置,总归有份香火情分在,会让宋尚书,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
狄光远离去已久,狄仁杰躺在枕头上,眼珠子不停转动。
在他看来,权策此时发作,清理门户,处理宋璟,不排除有警告他的意味。
权策已不是起势初期,为争取支持,可藏污纳垢,泥沙俱下,而是格外注重纯洁性,三心二意,心有旁骛,或忠贞程度不够的,渐渐清扫出去,连宋璟这等紫袍大员,也是说不要,便不要。
他仿佛看见权策翩飞在蓝天白云之间,目光如电,很是探究地注视着他。
狄仁杰连连摆头,将这些幻想抹去。
“云从龙,风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