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都东南隅,一处低矮民宅,灯光熹微。
香奴穿着藕色的罩衣,头发利落地梳了个抓髻,一根银钗斜斜插过,别无饰物,她坐在最上首。
降龙大哥,也就是降龙罗汉,仍旧是下午的一身简单素袍,坐在下首。
自打沙吒术殒命之后,洛阳和长安两地的街面儿事务,都是由降龙罗汉主理,聚集一批泼皮闲汉,充当眼线,补充无字碑,做些不便之事。
降龙罗汉不愿花费太多心思,改变了沙吒术精心梳拢的策略,转而采取了较为粗犷的方法,手下有不少无字碑高手助阵压场,不缺钱帛流水,又用不着攀附哪家权贵,对利益地盘看得较为淡漠,对权贵则很是疏离,姿态很是超然。
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混出了偌大名头,各方豪雄慕名前来投奔,找上门的买卖,也越发多了起来,俨然是洛阳地下首屈一指的人物。
屋子里站着的四个精壮强人,都作黑衣劲装打扮,他们是无字碑中人,也是洛阳地下的一方豪强,名号放了出去,洛阳的城狐社鼠,任谁听了,都要抖上几抖。
“香奴娘子,韦汛交代要做的事情,是料理十来个贡院的差役,用什么法子,做成什么样子,他都不管,只求他们不敢乱说话”降龙罗汉将韦汛的要求和盘托出,又在怀中掏出两张字纸,一张上头是目标名单,另一张是南市货栈的地契。
香奴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看到那张地契,不由抿嘴一笑,“你这名声倒是值钱得紧,事情还没办,报酬倒是先拿到手了”
降龙罗汉扭了扭脖颈,跟着笑了,有点苦,“主人神目如电,只盼着早日察觉形势不对,将我调换个地方效力,这地痞再干下去,我怕不得不跳出两京,向地方伸黑手了,近来,从外地来投奔的,可是不少”
“适当时候,我会转达,只不过,眼下形势,是好事还是坏事,还要看主人的想法”香奴瞟了他一眼,接下了话茬,转而看了旁边一眼,“你们在韦汛府邸盯着,可有发现?”
“降龙供奉出来后,韦汛府上有人追踪,但他们能耐稀松,在鱼目混珠阶段,便跟丢了人,无功而返,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拨人,要高明许多,要不是殿后的兄弟出手袭击他们,将他们惊走,可能会一直跟到这里”有个黑衣人躬身作答。
“唔……”香奴点点头,面容一肃,语声沉重,不无告诫,“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是控鹤府的人马,在梅花内卫手中,他们一路吃瘪,几乎从没赢过,险些被打散,可知梅花内卫的能耐……强中自有强中手,无字碑是主人手中的王牌,你们要时刻砥砺上进,取长补短,切不可骄傲自大,误了主人大事”
“是”包括降龙罗汉在内,众人都收了轻视得意,抱拳应命。
香奴摆摆手,让那几人下去,留下降龙罗汉一起商议。
东宫小一辈的低烈度自相残杀,几乎都在眼皮子底下,并不足以惊动正经主子操心,交给了香奴全权处置。
“张易之对李重福这个侄女婿还是挺好的,竟然动用控鹤府给他掠阵”降龙罗汉沉吟着道,“后续当如何行事?直接给李重福通风报信,将名单上的差役送了给他?”
香奴斜昵他一眼,“你就不怕砸了你的牌子?”
降龙罗汉连连拱手求放过,“香奴娘子莫要取笑,这劳什子名声,真真上不得台面,不值当的珍惜”
香奴摇摇头,“那倒不一定,你这名声,有益无害,还是留着比较好,保不齐主人另有他用……”
“再说了,李重福、李重俊兄弟,头一次参与这种阴私行动,总不好让他们的体验太差,你明白了么?”
降龙罗汉眼睛闪了闪,无声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既要让李重福得逞,又要表现出他们尽心尽力,还得找个妥帖的契机才行。
春官衙门,贡院。
春闱五日,很快便过去。
考生几家欢喜几家愁,各自离去,返回住处,总要昏天黑地睡上几日,才能缓过劲儿来。
考官们移师宫中,在鸾台弘文馆阅判试卷,鸾台将派出四名给事中,在各房考官阅卷过程中,充当监督。
喧嚷森严了五日的贡院,恢复了往常的静谧空旷,一片冷清。
贡院主事的官员,身娇肉贵,跟着忙碌了五日,便累得了不得,自是要返回府邸好生休养,山中无老虎,差役们便放了羊,分了班次,轮流当值,有人在便好。
脸上长了大黑痣的差役,主动要第一天当值。
毕竟,贡院角落的茅房里,还藏着个瘟书生呢。
趁着四下无人,三两下将他拎出来,赶了出去。
“尊驾且慢,君子一诺千金,不知报酬何在?”在贡院里享用了三天的伙食,竹竿书生的面色竟然有些红润了。
“入你娘的,这是个什么时节,消息走露,你哪里还有命在?赶紧给爷们儿走人,报酬改日我自会送到你家去”大黑痣翻脸不认人,拳打脚踢将竹竿书生赶走了。
算起来,他算得是有办法的,这单营生,十一个书生,他分到三个算多的,还都做成了,三百贯钱,稳稳当当落袋,刨除上下打点的花费,能剩下半数有余,另外几波,便没有这么幸运,都只有个把个办成,怕要反倒折本。
第二日,到了轮班时候,他却迟迟没有等到人来。
后来有消息灵通的差役过来,说是出了怪事,他们同一班的差役,有四五个辞了差使回乡下去了,还有三个生了重病,起不来身,今天要当值的那个,居然溺死了,还是溺死在自家的水缸里。
大黑痣听得脊背发凉,离了贡院,拔腿便奔回家中,打发了家中老小,让他们各自出城,到郊外汇合,他自己收拾了家中值钱的物事,打包了个大包袱,便要出门。
“砰……”
“啊呀……”
迎面一脚踹在脸上,他凌空倒飞回小院儿中,院门紧紧关上,两个蒙面强人手执钢刀,步步紧逼。
“咚咚咚”有人敲门。
“尊驾,子曰,仁义礼智信,你既已下值,为何不来履行承诺,送了报酬来?小生来取,已是有失君子风度,若仍旧闭门不纳,却是丧了人性也”
听着之乎者也,是个书生的样子,那强人逼问,“你欠了钱?”
“是是是”大黑痣连连应声,生怕答得慢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速速去还了,莫要想着逃”强人竟然颇有侠义之心。
大黑痣小鸡啄米点头,自包袱中取了一贯钱,打开了院门。
“嗖……”
“哐当”一声,一道人影撞入门来,喉咙处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汩汩,正是那书生,手中还攥着血红的一贯钱。
两个强人快步冲出,哪里还有大黑痣的影子在?
两人对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气。
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书生,将那一贯钱捡起,阖上了他大张的双目。
这一贯钱,染了血,可当百贯,有这笔钱,他的老母幼弟,当能有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