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双曜城,东宫。
仍旧是谢瑶环来传旨。
仍旧是大队兵马浩浩荡荡。
只不过这次,不是来抓人的,是来发还东宫属官的。
他们关押在殿中省慎刑司牢狱中,那里是李峤的地盘,作为朝野着名的三姓家奴,他底气不足,不是个有胆魄搞事的,二张兄弟忙于报复武三思,暂时也无暇启衅,因而,这些人并未受到严刑拷打,只是吃了旬日牢饭,战战兢兢,精神上受创不小。
“……太子,朕之子也,国之望也,顾重润前事,中心如焚,今闻其手书,涕泣如雨,始知太子齐家教子,卓有其成,朕心甚慰……曩者因事,太子闭门,今令不改,且无须操劳,善加自奉,强健体魄,勤思笃学,涵养性情……朕常怀念子之心,莫忘晨昏定省……”
谢瑶环宣达的旨意,其温柔慈爱,谆谆教诲,堪称绝无先例。
李显听得涕泗横流,暗里却是心惊肉跳,他实在无法弄清母皇的心思,也不奢望能得到如此高的褒奖和教导,只是担心这是又一顿棍棒之前的甜枣。
“儿臣叩谢母皇天恩”李显叩头到地,额头上印上一层尘灰,将虔诚做到了十分。
“太子殿下,瑶环给您道喜了”谢瑶环摆摆手,当场将一众属官释放,屈膝福礼。
“使不得,使不得”李显赶忙虚扶拦住,手不其然碰到了谢瑶环的衣袂,赶忙缩了回去,如遭电击,回到神都,沉沉浮浮数次,唯一的嫡子也死了,李显对武后和她的身边人,那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谢瑶环看在眼里,面色不动,清冷如恒,又向着旁边侍立的太子妃韦氏义兴郡王李重俊还有安乐郡主李裹儿,一一躬身致意。
唯有在李裹儿面前,微微展颜,笑道,“郡主身段愈发好了,长成了呢”
李裹儿嫣然一笑,“比不得谢女官气色好呢”
谢瑶环面上泛起湿热潮红,她昨夜出宫办差,与权策幽会一场,得了个身心俱爽,气色自然是好。
当然,她也并不只是贪恋欢愉,正事也是要周顾的,梅花内卫查知,张易之在神都北郊,邙山密林之中,秘密训练暗探死士,控鹤府有死灰复燃迹象,她去寻权策拿主意,若有必要,自然是在萌芽期剿灭最好。
想到此处,谢瑶环心中不由暗嗔,权策只顾在她身上使坏,对于正事却是敷衍,只让她严密监视,等等瞧瞧,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已是将人脱个精光,再无追问的机会。
“郡主取笑了”谢瑶环想到昨夜风雨,有些难以自持,匆匆离去。
李裹儿瞧着她慌乱的背影,一头雾水,夸她气色好,怎的是这个反应?
“诸位,受苦了,且休沐三日,各自回府,安抚家人,年关将至,祥和为上,本宫必有心意奉上,聊表谢忱”李显勉力安抚噤若寒蝉的东宫属官们。
“臣等谢殿下恩典”众人施礼谢恩,缓缓退去。
“爱妃,这是何故……”李显转头看向韦氏,惊疑不定。
韦氏以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转过身,当先返回正殿大堂,有些事,须不是大庭广众下可以谈论的。
到得大堂,李重俊在门前站定,深施一礼,“孩儿告退”
韦氏回身看了他一眼,“留下听听吧,你兄长,可是提到了你”
“兄长?”李重俊错愕,依言迈步进门,站在李裹儿身后。
韦氏将权策处置李重润遇害案的详情因果一一道来,又自袖中取出了他的遗书,给他们传阅。
李显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生来眼皮子浅,将信纸抱在怀中,凄然泪下。
韦氏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膈应,旁人可能不知,她可是有数,这份所谓的遗书,定是权策炮制出来,给东宫恢复声望用的。
“行了,行了”韦氏不耐地轻喝一声,将遗书又递给了李重俊,“你兄长是惦念你的,这份遗书大郎当朝朗诵了出来,对你有莫大好处,日后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让你兄长失望”
李重俊一目十行,快速看完,听出了韦氏的拉拢招揽意图,立时道,“兄长为东宫冢子,众望所归,不幸罹难,山河同悲,生前重俊多蒙关照友爱,去后又获提携奖掖,孩儿非草木铁石,只盼能竭尽所能,拱卫东宫,孝敬双亲,当得兄长万中之一”
“好,好哇……”韦氏听了只是淡淡点头,李显却又是一番感怀,泪洒衣襟。
李裹儿立在旁边,感觉自己像是在看戏。
“殿下,杨宫监求见”外头有内侍通传。
韦氏趁机连连摆手,打发李显,“夫君,杨思勖得大郎保举,官复原职,又领了右武侯卫大将军,他才遭刺杀贬官,还须好生安抚,你且收拾了心怀,去见见他”
“还有此事?甚好,甚好,大郎甚好”李显喜出望外,抹去了眼泪花儿,美滋滋去了外间与杨思勖会面。
“你也下去吧”韦氏看了李重俊一眼,犹自不太放心,“日后大郎来东宫授课,本宫会为你安排,你只管好生读书,外头的事,暂时不要理会”
“是,母妃”李重俊躬身退了出去,丝毫没有迟疑,经过韦汛一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值一提,只能蛰伏起来,默默积蓄力量。
大堂中只剩下了韦氏和裹儿两人。
“竟然如此轻易?”韦氏喃喃自语,仿佛只是一阵风来,东宫的冬天就过去了,轻巧地不见一丝痕迹,证据是张易之提交的,干掉的,是武三思的人,权策的身影淡淡的,在后头飘忽着。
李裹儿翻了个白眼儿,说轻易,那要看事情是谁在处理,千难万险都过了,权策眼下掌握的资源,再加上洞察武后的心曲,待时而动,还真就没什么困难的。
“两个了,还有最后一个,不可,定要谋定后动,起到最大功效,不能再轻易动用”韦氏无比珍视权策的三个承诺,那是用她和女儿的身子换来的,“裹儿,你已经浪费了一个,决不可再去寻他做事”
李裹儿听了,冷着脸点点头,心头却涌起阵阵优越感,母妃机关算尽太聪明,只想着攥紧机会,从大兄身上谋取最大利益,却忘了,无论是权力场上,还是床榻上,最珍贵的,分明只有大兄这个人而已啊。
“母妃,望日大朝前,皇祖母送了大兄两个胡瓜,其中意涵……”
“莫要问我,我也不知……搞不好,只是阿武故弄些玄虚罢了,哼……”
翊善坊,梁王府。
武三思也在与一众幕僚党羽探讨那两个胡瓜,武后送了胡瓜,权策雷厉风行,这当中是否有关联?又有何深意?
满朝文武公卿,几乎都陷入了苦思。
武三思要格外紧迫一点,因为权策的动作,不只是恢复了东宫的元气,还斩断了他在军方的一只臂膀,若这是武后授意,是否对他不满?他必须有所因应,做些动作,来挽回局面。
讨论许久,众说纷纭,仍是不得要领,便作罢散去。
武三思在书房中闷坐良久,想着夺爵圈禁,形同废人的长子,下狱当日,便身首异处的王孝杰,胸中如同灌铅,憋闷得紧。
终是,幽幽一叹。
“来人,送帖子去新安县公府,就说我有意隔日前往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