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四月初,后突厥默啜可汗和长子杨我支,背着荆条,自长夏门入城,一路步行,前往太初宫,跪在重玄门外负荆请罪。
在四方馆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闻讯大惊,犹豫了半晌,经过新安县公府门前一闹,他的是非对错,已经不再只是与后突厥的冲突问题了,完全撕巴不清楚,恨恨一跺脚,也依样葫芦打扮了,他没有带子嗣来朝贺,只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更进一步,**了上身,背着荆条,去了太初宫。
洛水河畔,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争先恐后来瞧这西洋景。
实在是反差太强烈,这两位突厥可汗前段时间嚣张跋扈,如狼似虎,官衙、权贵私邸都敢打上门去,眼下却乖乖顺顺,跪宫门口请罪,像两只哈巴狗也似,这乐子忒大了,百姓们口口相传,说着些荒腔走板的传言,口沫横飞。
太初宫中位分最高的皇嗣李旦,留守的宰相班首席豆卢钦望,联袂自宫中迎了出来,这等喜闻乐见的外藩来拜场面,两人竟没有什么笑模样。
李旦袖手不语,豆卢钦望代为问话,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史那斛瑟罗,“两位可汗,案情尚未分明,何故如此作态?你们是要逼宫不成?”
默啜可汗直挺挺跪着,洪亮的声音传出很远,“默啜无形,不识礼数,行差踏错,冒犯天威,向天朝大皇帝陛下请罪,此来是为向天朝朝廷请罪”
阿史那斛瑟罗自然感受到了豆卢钦望的眼神,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暗示,但默啜都被吓成这个模样,他哪里还敢乱来,逼宫?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了,赶忙跟上,气沉丹田,吐气开声,声音比默啜还响亮,“阿史那斛瑟罗,向天朝大皇帝陛下请罪,向天朝朝廷请罪”
豆卢钦望脸涨成猪肝色,顾不得站位礼仪,向前一步,越在李旦前头,话说得越发**,“二位可汗深明大义是好的,天朝自有法度,只要理据在,任谁都要低头服膺,绝不会任人蒙冤受屈”
默啜脸上飘过冷笑,将头转开,姿态已经作出,来意也说清楚了,不再搭理。
阿史那斛瑟罗脸颊抖了抖,低下头去,心中不无腹诽,默啜这样的强势人物都服了输,你逼迫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又有什么意义?
豆卢钦望没了办法,退后回来,到李旦身后站定。
李旦心思杂乱,心气郁结,眼前飘来飘去都是权策那张清冷的俊脸,他斩杀了数个御医,还砍伤了蒯世金的胳膊,终究无济于事,临淄王李隆基身上,发黑的地方蔓延得越来越多,病入膏肓,赔上了儿子,拉上了最敏感的外藩,处心积虑的谋算,还是不能得逞么?
李旦愣神的时候,朝臣权贵纷纷来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静静看着这一幕,再要拖延下去,搞小动作,已经不合时宜,李旦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道,“两位可汗能有此心,难能可贵,快快请起……”
“哒,哒,哒”缓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看护卫,便能猜出来者是谁,二十名戎装宫女换装成了绿衣女侍,二十名朝廷府兵穿着缁衣软甲,分别由花奴和薛用领着,左右分列,徐徐而来,沉沉不语,气势逼人。
居中的正是权策,身边跟着绝地和占星,他难得穿着全套齐整的官袍,从二品的进贤冠,紫袍金鱼袋,有和风徐来,青丝在耳边飘摇,宽袍广袖猎猎拂动,英气朗朗。
四周不管是散播坊间传言的百姓,还是交头接耳的朝臣公卿,像是接到了号令一般,一层层安静了下去,齐齐瞩目。
权策在洛水对岸下马,只身一人走过玉石桥,搭手躬身,“权策拜见皇嗣殿下,拜见豆卢相爷”
李旦迈步上前,挤出个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笑脸,倍加殷勤,搀扶他起身,“大郎我儿,快快起身,都是至亲当面,切莫多礼,说来大郎福分不浅,母皇令你处置突厥案,两位可汗都在此处,口称请罪,应当可以顺利查出真相”
权策笑着点头,“多谢皇嗣殿下,此案已无须查探,结案事宜也当由陛下宸衷独断”
李旦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谋算落败只是等闲,他却连为何落败,败在哪里都看不清楚,实在是憋屈至极,“也是,也是,大郎此来……”
“陛下礼敬三清的时日已到,臣此来,是来迎一迎谢女官,一道前往嵩山,恭迎陛下回京”权策说得轻轻巧巧。
朝臣之中,微有些骚然,艳羡的眼神无数,武后上山、出山,知情之人都不多,神都几乎无人有消息,权策这个鸾台侍郎,论及腹心信用,妥妥的压过宰相班衮衮诸公。
李旦胸中也是酸涩翻滚,“甚好,母皇回京,大大好事,我当出郭郊迎,大郎此行还须多加小心,稳妥行事”
“是”权策躬身领命,静静站着等候,不再多说。
不多时,重玄门宫门大开,谢瑶环领着大批人马出来,倒不是仪从煊赫,多数是官差,押解着槛车,里头装着数十个搅风搅雨的朝官囚犯,庞家人,窦家人,还有论钦陵的弟弟悉多,都在其中。
“皇嗣殿下,臣等这便起行”权策和谢瑶环一同躬身。
李旦强笑着点头扬手。
“新安县公,默啜有意前往嵩山迎奉大皇帝陛下,还望念在和亲之谊,应允一二”默啜突然开口。
“可汗一腔赤忱,陛下想必乐见,你毕竟是塞外王族,这般模样,有失体统,还请整肃衣冠形容”权策很是顺畅地应下。
人丛之中,杨我支带着后突厥使团的人马奔出,给他卸下荆条,换上隆重的可汗全套服饰,翻身上马,父子俩一同随在权策身侧,杨我支一直埋着头,不敢与权策对面。
“新安县公,阿史那斛瑟罗有罪……”阿史那斛瑟罗见状,哪里还不知道症结所在,赶忙叩头在地,语声哽咽,他没有亲戚关系可以套近乎,只能扮起了可怜。
“想当初,权策曾与可汗并肩作战,诛除阿史那俀子,这几日表现,颇是令人失望”权策居高临下看着他,声调清朗,“好在能迷途知返,没有一条道走到黑,也算天良未泯,一同去也好”
阿史那斛瑟罗连声道谢,西突厥的部属赶上来给他也更衣上马。
车马辚辚起行,行进速度很是缓慢,洛阳百姓一路簇拥着,跟着跑,热闹得如同移动的集市,公卿朝臣有所不便,都委派了书吏管事跟着,他们这等人,自不可能是凑热闹,权策一刻没出城,一刻还有可能生变,当得时时关注,可不能做了睁眼瞎。
果不其然,权策一行眼看将到长夏门,就在出城的时分,吐蕃大相论钦陵追了上来。
据围观对他,权策好像没有那么好说话,连连摇头拒绝,他越是拒绝,论钦陵越是不肯放弃,软磨硬泡,耗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权策才点头应允。
长夏门内,留下了一群国大民骄。
“嘿,这几日正憋着气,这些胡人蛮夷,到神都逞威风来了,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众家兄弟,走着,喝两盅,我的东道”
“再凶恶的豺狼,到了咱大周,也得老实去做看门狗,嘿,赶明儿咱也做做外贸生意,有大周的招牌护着,没啥怕的”
当夜,权贵府邸往来穿梭,交际应酬,忙得不得了,实质上都在互相打探,交换信息。
眼看似乎又有一场朝争已经落幕,还裹挟了藩属在里头,权策又赢了,往常还能雾里看花,明白个大概,这次却是连头脑都摸不着,实在心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