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州,南秦县,此地坐落于吐蕃、浪穹诏与大周剑南道的交界处,鸡鸣三国。
南秦县东南,是浪穹诏芒部,西南则是吐蕃芒康城,由这三个地界出往来,有马帮穿梭其间,沟通西南各地,以盐茶丝绸换取马匹,为茶马古道,翻山越岭,艰险更甚蜀道十倍有余。
自吐蕃大相禄东赞过世,其长子论钦陵操纵吐蕃国政数十年,对大唐以及如今的大周渐渐不复恭顺,南侵剑南诸羌,北略安西和吐谷浑等地,武后掌政以来,朝廷不再扶持茶马互市,仅余下民间小股马帮和浪穹诏商贾仍旧与吐蕃贸易,因此之故,吐蕃对大周更为敌视,形成了危险的恶性循环,因走私转运仍旧广为存在,高原上盐茶的短缺暂时未曾影响逻些城贵族和苯教巫师们的利益,矛盾并不尖锐。
近十年来,剑南道各地州府衙门严厉打击小股马帮走私,手段毒辣,但凡与走私有干系的商贾,往往招致破家灭门之祸,然而流入浪穹诏和吐蕃的盐茶丝绸不但未见减少,数量反而更见庞大,论钦陵派遣弟弟赞婆入驻安戎城,便是为了抢占这条商道的利益和资源,壮大实力,进一步压迫赤都松赞普蠢蠢欲动的势力。
今日南秦县城,车马辐辏,人喊马嘶,有的马背上驮运着大包大包的货物,有的是由骡马拉着特制的平板车,与普通的板车不同,窄而长,轮毂低矮,车板四周有粗制的绳索捆绑固定,便是走山路,板车垂直上山,板车上高耸入云的货物也不会掉落。
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指指点点,有那见识过世面的,指点着形状各异的麻袋,显摆着自己的博学,“看看,这麻袋方正有棱角,里头定是装的茶叶”
“胡三叔,你弄错了吧,茶叶就是树叶子,哪里来的棱角?”
“一瞧就是生瓜蛋子,拿树叶子卖,能换来甚,套上个铁盒子,画上漆画,那就值钱多了……看那边,油纸袋包裹的,里头定是荣州出产的井盐……醒醒鼻子,有没有闻到樟脑味儿,这里头装的一定是丝绸锦缎了,这东西可是金贵得很,这一麻袋丝绸,能换上一大群骡马……”
“三叔,这是啥?怎么还用草席裹着?是什么稀罕物……呜呜”
那见多识广的胡三叔一把将那后生的嘴巴捂上,南国日头足,草席的缝隙间,有明亮刺眼的反光,很明显是金属的家伙事儿。
南秦县的民众以往隔几个月就能看到这个大场面,早已习惯,但这次的车马队伍格外漫长,长得让最健谈的当地人都没有了话说,街道静寂下来,默默看着这支队伍在街道上穿过,无始无终,看不到尽头。
队伍中,除了赶马推车的民夫,还有数百人的押运队伍,都穿着干练的短打,腰间扎着一圈儿匕,斜挎着横刀,手中拎着红缨枪,马腹下还悬挂着陌刀长槊,武装到了牙齿,这些东西既是用来防身的,到了地方上,也能拿来当货物,能挣不少钱帛,权当是外快。
人群里有人嘀咕,“怎的穿的一身白,奔丧似的,忒不吉利”
的确如此,这些押运护卫,衣服都是白色的,连鞋子、带、腰带都是白色的,这倒是与奔丧无关,吐蕃人服色尚白,贵族上下都穿着白衣,入乡随俗,能多得些尊重,便多了一重安全保障。
这些护卫分成一段一段的,几人一团,各自目光机警的四下里盯着,行事也是各自为政,看不出谁是头目谁是下属,这也是一项安全措施,免得被人擒贼擒王,拿捏住一人便轻易控制了商队。
商队穿过南秦县,先向东,入境浪穹诏芒部,并不需要商队有人接洽,早有人芒部常驻,将芒部上下都打点妥当,商队只做了短暂停留,便长驱直入,向西穿过两条界河,吐蕃芒康城遥遥在望。
天色已暮,四下里都是深山老林,道路崎岖陡峭难行,山上寒风习习,凉意沁骨,商队避开了风口,找了个相对平缓的河谷地带,燃起篝火照明取暖,他们很熟练的排出了夜宿的阵势,最外围是下力的民夫,在篝火上烤着由粗粮米糠和野菜混合做成的硬面饼子,这种食物易于饱腹,实则养分全无,唯一的好处是盐分足够,每隔一日,还会有些肉脯荤腥下肚,总要靠这些人卖力气。
中间是满载货物的车马,盘成好几重,尾相接,围成个巨大的圆形,像是个层层封闭的堡垒,每两重之间,都有押运护卫错杂其间,他们的伙食要好得多,都是松软咸香的米饼,每人手头还有一条干马肉,有的手中还拎着一壶小酒。
阶层上下,根深蒂固,无论如何掩饰,总会在细节当中露出马脚,被拱卫在最核心的,喝酒吃肉的,便是这一行商队的领。
夜阑人静,呜呜风声大作,河谷避风,风在头顶呼啸而过,倒像是安魂曲,民夫们裹着破旧的厚袄子,蜷缩成一团,值夜的护卫们背靠背坐着,拄着横刀,守在篝火旁,眼皮子不停打架。
篝火中突地噼啪噼啪连续几声爆响,护卫立时警觉,拎着横刀起身,四下里巡弋了一番,未曾见到人影,身后的篝火盆中,一股股浓白的烟雾腾起,在无风的河谷中悠然四处飘散。
护卫回到篝火旁坐好,一阵甜香扑鼻,眼皮子打架更加厉害了,不片刻便进入了黑甜梦乡。
翌日天明,民夫们自动自觉将骡马车辆打理好,有些活泛的,察觉白衣护卫们生脸儿多了不少,数量也比当初多了两倍不止,只是他们行事淡定,起头的几个人也还在,便老老实实向芒康城去。
同一日夜晚,汉州,权策带着一众羽林护卫出西行。
鲜于士简做事很是周全,不止安排了沿路的向导护卫,还附送了几个羌人仆役,便于联络羌人部落,取信于人,虽说权策交代,不与松州都督韩咸联系,他还是自府衙中派出几个幕僚书吏,他们持有几份盖着汉州刺史府官印的空白文书,随时填写后,都能生效,当做州府之间行文使用,在不暴露钦差身份的前提下,借上官府的力量。
“士简有心了”权策拍拍他的肩膀,与他错身而过。
“此去风大浪急,羌人无义反复,韩咸混沌不堪,吐蕃凶顽蛮狠,权郎君金枝玉叶,还请善自珍重,切莫轻身犯险,士简预祝权郎君马到功成”鲜于士简快步牵过马缰,躬身递到权策手中。
权策心底微微叹息,冲着门口一袭素衣,倚着门廊站立的上官婉儿挥挥手,策马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