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
今日是新春佳节,万象神宫焚毁,修复未成,正旦大飨便移到武则天祖父的顺陵举行。
武后是主祭,当先献祭,亚献却不是皇嗣李旦,而是魏王武承嗣,终献是梁王武三思,将皇嗣李旦撂在不尴不尬的第三位。
旁侧的起居郎提笔沉吟,片刻后,叹息连声,终于落笔,按照史家记事惯例,在天授三年的正旦大飨上,堂堂的皇嗣,却是连记上一笔的资格都没有的。
当夜,武后在上阳宫观风殿赐宴,宴请皇亲国戚,朝廷勋贵,文武重臣和外藩使节、外籍臣僚,为彰新春团圆之意,特命眷属亦加恩前来。
隆冬节气,外间冷风呼啸,观风殿烧着地龙,暖意融融,四周燃着特制的红烛,长约丈许,有儿臂粗细,通天而立,殿内四周遍设精巧的假山假树,山上有奇花异草,树上有水果喜封,花草是真的,水果是真的,喜封也是真的,喜封内装金银纸,厚薄轻重全凭手气,惹得贵胄高官的儿孙们,纷纷前去摘取,欢笑声不绝于耳,殿内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并不觉得热闹,也没有心情欢喜,她们姐俩的心尖子,可还不见天日呢。
再是多大罪过,大过节的,也没有把人拘在宫观之中,不许见人的道理。
“李笊见过两位世母,拜贺欢喜新春”武安县公李笊到席前拜见,他已经领了差事,在殿内省做个符宝郎,清贵又轻松,很是合他心意,在他看来,入宫当值远没有教导权竺和武崇行课业重要。
他这边带了头,相继便有卢照印、卢炯父子俩,葛绘、涂祁佑、萧敬、狄光远、豆卢从昶等相熟的后生晚辈过来问安拜年,这批人要么是自己青云直上,要么是父辈给力,都是得志之辈,一群年轻面孔闹着恭贺新禧,义阳公主的面上露出些笑模样,待侯思止的夫人李氏也过来问安,义阳公主得知她孤单一人,便将她留在身边说话。
“二兄,我要红包”权箩是个机灵鬼儿,方才见母亲和姨母心境不佳,便安安稳稳坐着,像个乖巧的年画宝宝,如今见松快些了,立时便嚷嚷起来。
权竺最是受不得妹子眼巴巴的模样,拍着胸脯保证,“迟迟等着,二兄这便给你拿一个来”
权竺往四周打量了,他也不去人多的地方,找了个人少一些,又矮一些的树,看到个红色的喜封,伸手过去要拿,却拿了个空,被人先一步拿走了。
权竺仰着脸,看到个下巴,来人比他高出许多,却是武承嗣家的老三武延秀,权策的宿敌人物,“权家二小子,也想要喜封?”
武延秀语气里的不屑,权竺能听出来,但是他还是想给小妹拿一个回去,点了点头,眨巴着眼,心里想着,要是不成,就另找地方拿。
“你跪下来,叫声父亲,我便给你”武延秀开了个无耻的玩笑。
权竺当即抿紧嘴巴,掉头走开,他个子小小,够不着高的,走了一圈,才看到大殿门口附近有个矮一些的喜封,许是因为太靠边,没人发现,他面上一喜,当即跑过去,他吸取了教训,手上速度快了许多,抓住喜封的时候,开心地笑了。
然而,他笑早了。
喜封的另一端,抓在另一个人手里,还是武延秀,他今日,似乎特别的无聊。
“想要,照我说的做”
“我不”权竺死死抓着喜封一角,不肯放开。
武延秀拉扯两下,不能得手,索性用上了大力气,权竺脱手了,他却也未能拿住,喜封飞了出去,掉到了大殿中央的宽阔通道上。
权竺撒开腿,一溜小跑,蹲下身就要捡起来,那喜封却又被一只乌黑的皮靴踩住了。
“三郎,陛下驾前,休得造次”一声清亮的呵斥传来,大殿中上下人等,齐齐跪倒在地。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新春大吉”
“都起来吧,小娃娃,你为何要这喜封?”武后见到武延秀跪地施礼的时候,那小娃娃晚了一步,将喜封揣进怀里才跪拜,不由莞尔。
权竺心知行迹被人察觉,羞红了脸,“迟迟要的”
“迟迟?”武后神色惘然,“朕似乎听到过这个乳名?”
“陛下,迟迟便是义阳公主府上的小娘子,陛下敕封的天水公主,乳名是权郎君取的”上官婉儿在旁边轻声解惑,看着脸红的权竺,念及他适才遭人戏弄,心中大起怜惜之意。
“哦,那你便是权竺了”武后脸上绽开灿烂笑意,如春回大地,大殿中都亮堂了几分,拉着他的手一同前行,“好孩子,告诉朕,你为何不央求他人助你?”
“我是哥哥”响亮的童音在大殿回响,武后为之哈哈大笑,牵着他,过了义阳公主府的席位不停,竟是令他陪侍。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这权竺,会是第二个得圣宠的权策吗?天水权家的风,是该派人去看看了。
武后在御座坐定,摆手示意开席,奏起开场雅乐,歌舞翩飞,这是皇家赐宴的固定节目,只是曲子不再是教坊司演奏烂了的,而是青玉案,还有歌姬献声,唱的词,正是权策填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
不少人的视线向义阳公主府席位望去,却见正好,这首词诞生的女主角也在那里,女眷们眼中的艳羡,怎么也藏他不住,有的羡慕义阳公主有个好儿子,有的羡慕李氏有个好郎君。
开场之后,群臣为武后祝酒,气氛稍见轻松,武后身边的韦团儿,借着为权竺布菜,向下方自己的兄长韦贯之使了个眼色,到底是朝中有人,韦贯之现如今又已是春官侍郎了,但不是韦团儿运作的,李旦想用这种方式,推掉韦团儿的纠缠,却不料适得其反,见他能无声无息提携自家兄长,韦团儿对他,更加热切了。
“臣有一舞,名为朝天阙,愿献与陛下,聊博一笑”韦贯之离席,快步到大殿中央,要求跳上一曲。
武后呵呵一乐,不置可否,上官婉儿代为允准,问及可需要伴舞,这是担心韦贯之出丑的意思,有人遮掩,总要好一些,韦贯之连连摇头拒绝,他练了两个月了,梦游都是在跳舞,哪里还会跳错。
韦贯之开了个好头,博得满堂彩,奔放的西域使节少不得亲自下场,载歌载舞一番,满殿踏歌声,一派歌舞升平。
“陛下,臣粗鲁不文,不善言辞,听闻大周西疆正有战事,不知情形如何?可需要支援?”后突厥的使臣刻意找不自在,契丹、吐蕃的使臣,都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哦?”武后微微一愕,“呵呵呵,却是朕的不是,未曾将喜讯与众爱卿分享,婉儿……”
上官婉儿清了清嗓子,“武威道大捷,诛灭西突厥阿史那俀子八万六千余叛逆,灭吐蕃叛军五万余人,突厥执失部与突骑施部内附,大周军队与阿史那斛瑟罗部汇合,正在追亡逐北,誓将西域敢言战之人一鼓荡平”
“呵呵呵”武后的笑声此刻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诸卿,要不了多久,尔等便能见到阿史那俀子和勃论赞刃的项上人头”
“吐蕃使臣,朕有意令冬官衙门,赴西峪石谷筑城,你可有建言?”
“陛下万胜,大周万胜”吐蕃使臣不敢多言,跪倒在地,觳觫发抖。
“陛下万胜,大周万胜”朝中群臣与各国使节一同山呼,西域诸国的使节情感丰富,听闻家乡战端敉平,不少人喜极而泣。
“替朕传话给赤都松,若再姑息乱臣宵小,惊我万胜六师,恐逻些城万劫不复,勿谓朕言之不预”武后拂袖而起,腰背挺直,声色俱厉,毫不掩饰怒气和杀意。
“陛下圣明烛照,都是小人作祟,赞普定将奉旨而行,清扫妖氛,还以太平”吐蕃使臣额头触地,惶恐无地,方才起哄的后突厥使臣,眼珠子乱转,缩成一团。
“呵呵”武后坐回坐榻,一声轻笑,肃杀之气消弭无踪,她拉过权竺,抚了抚他的额头,“今日新春佳节,不说扫兴的,要有些喜事才好”
“权竺仁厚聪颖,有孝悌,识情义,朕深爱之,以恩敕封为轮台县侯,赐天水公主金银各万两”
一道恩封下来,外藩使节不晓得轻重,听闻获封的一对小儿女都是义阳公主府的,定是得宠的皇室血脉,纷纷涌上前道贺道喜。
朝臣勋贵的思维却不会如此简单,权箩的汝阳郡主,天水公主,如今权竺的轮台侯,名义上是恩封,事实上都是功封,有功的人,不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中。
再想到刚刚公布的捷报,权竺的轮台封地,上清观里有没有权策,这些老油条心里都有了定数。
义阳公主泪眼婆娑,外人以为她是喜极而泣,高安公主却晓得,她是心疼。
她们这一支与太平公主终究迥然不同,哪里有什么恩在,每一点封赏,都是她最疼爱的大郎孩儿出生入死所得,二郎得了侯爵,他那大兄,这回,又流了多少血?
想着想着,高安公主也是泪如雨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