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九月初一,朔日大朝。
君臣见礼之后,武后问政,各地民生虽无大碍,却也不顺,病在两都之间。
迁都一年之久,长安人口仍旧维持暴增趋势,只增不减,已经达到三百万之巨,民生物价腾贵,怨声载道,而神都移民事务进展不佳,施行至今数月,仅有数万人入神都,且多是家无资财的流民。
武后下制,自洛阳及山东之地,调度百万担米粮蔬果至长安,缓解民生之需,两都之间运转行商,不得设置路卡,不征税费,申饬长安留守建安王武攸宜、凤阁侍郎李昭德办差不利,履职无效,武攸宜降职三级,李昭德罚俸两年。
边事方面,云州都督令狐伦继续与突厥零星攻击缠斗,渐渐不支,突厥小股兵马越肆无忌惮,在云州右翼的涿州都督郑重突然杀出,与令狐伦合兵近万人,绞杀突厥兵马两千余人,给了新上位的突厥可汗默啜一个响亮的耳光,内部暂有不稳,不得不专于内务,暂时收敛。
“令狐伦、郑重有功,夏官衙门与天官衙门合议封赏奏来,默啜贼心不死,还须严加提防,一应军备军需,有司不得怠慢,若有差池,从重严处”
众臣齐齐躬身领命。
“诸卿有奏本的,奏来”武后心境不佳,耐着性子走流程。
话音一落,武三思离开坐席走出,同时走出的还有春官衙门贡举郎中李义揆,武三思在前头,没看见他,他可是看得见武三思的,连忙灰溜溜又坐了回去。
武三思一开口,不少人神色怪异,继而心生警惕,奉献祥瑞,歌功颂德,那是武周革命之前的风潮,如今陛下已经践祚登基,天下稳稳在手,哪里还有得着这些,亦或者武三思又要放什么幺蛾子?
“神都郊外,有一义民,身为女流,迭遭不幸,却以一己之力,在渡头搬运,供养内外两家老幼,养育出一对子女,其子在云中军前效力,颇有军功,其女嫁入士绅门第,主持中馈,乡里传颂其贤名”武三思的套路很深,先讲了个主角为女性的动人故事,“昨日,该女前往洛水之滨散步,河水波涛突起,冲出一块拳头大小的褐色石头,其质通透,内里有石髓,色泽赤红,日光之下,光芒四溢,灵动如血液流淌,可谓赤心之石,故而献与陛下,以彰忠心”
“哦?有这等事?”武后起了些兴致,“现在何处?”
“回禀陛下,义民贺氏奉赤心石在宫外候旨”武三思喜动颜色,这招果然见效了。
“宣其上殿”武后摆手下令。
贺氏身量高壮,有些老相,穿着庶民素服,手中捧着块石头,低眉顺眼,看着地面上的紫红毯子,眼晕得紧,走不了直线,歪歪斜斜走到殿中央,双膝一并跪倒,“民女贺氏拜见皇上娘娘”
称呼倒是奇妙,又是皇上又是娘娘的,若是有官员这样称呼,少不得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但一介平民说出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土味儿气息,对上了武后的胃口,她甚至被勾起了到宫外走一走的心思,“起身吧,你怀中石头,可就是赤心石?”
“民女不晓得叫什么石头,只是听闻我家孩儿在边塞作战,有那些为皇上娘娘流血的府兵,都是忠烈,这块石头也流了血出来,想必也是对皇上娘娘忠心”贺氏战战兢兢将石头捧给从御座上走下来的谢瑶环,意思倒是表达得很清楚。
武后拿着石头把玩良久,见那石头果真通体褐色,内里鲜红剔透,珊珊可爱,对贺氏的说辞,不置可否,问御座右方的宰相们,“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岑长倩不开口,武承嗣嘴角掀起一抹嘲讽,也是不出声,苏味道呵呵笑了两声,也没意见。
“臣有句话,想要问贺氏,请陛下允准”李昭德洪亮的声音很是提神。
武后看了他一眼,将石头递给上官婉儿,“准”
“贺氏,此石有赤心,你说它是忠心,那长安龙原,洛阳神都苑,无赤心的石头何止千万,莫非尽数有谋反之意?”李昭德阔步走到贺氏面前,沉声问。
贺氏讷讷,身子颤抖,不敢言。
“贺氏,你儿在边军杀敌,可有负伤?”李昭德又问。
“看家信所言,未曾负伤”贺氏实话实说。
“你儿可曾有斩获立功?”
“有,我儿府兵出关,立下功劳,如今已任八品陪戎校尉”贺氏有些骄傲之色。
李昭德迟疑片刻,继续逼问,“你儿虽有功劳,却未曾负伤,未曾流血,本官是否可说他心不赤,不忠心?”
贺氏顿时惶急,当场啼哭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老爷饶命,都是民妇无知,与我儿无干,我儿可是忠心耿耿啊,皇上娘娘,饶命啊”砰砰砰叩头,磕头如捣蒜。
“罢了,将贺氏带下去,赐钱百贯,帛百匹,好生慰抚,三思也退下思过”武后意兴阑珊,不咸不淡地褒扬了李昭德一句,“李相慧眼如炬,眼里不揉沙子,却也难得”
“臣不敢”李昭德哪里听不出武后的不悦,话到嘴边又收住,退回自己的坐榻,放弃了再弹劾武三思的打算。
武三思落得灰头土脸,倒退出殿,瞥了麟台监李峤一眼。
眼见赤心石一事告一段落,贡举郎中李义揆又快步出列,却是不巧,他又看到前面有个紫袍大佬的屁股,只好再度撤回。
“臣麟台监李峤,弹劾右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并大将军给使范云仙,怠慢番上戍卫职司,不敬朝廷,府兵员额三中无一,贪得无厌,冒领侵吞军饷,向日与丘神绩等人往来,颇有谋反之心”李峤出列陈奏,字字句句咬得清楚明白,他心知,这个弹劾对他意味着什么,从此刻起,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就站在了武三思的战壕里。
他不在乎,他也想要跨入政事堂,决断天下,他没有苏味道模棱两可片叶不沾身的道行,便只好委身于人,求得青云助力。
有一道凌厉的视线直刺过来,那是阴沉着脸的武承嗣。
李峤并不意外,这就是他要的效果,或者说,这是武三思要的效果。
“将张虔勖拿下,着御史台彻查此案,若情弊属实,处以极刑”武后怒声喝令,早有殿内千牛将张虔勖拖出大殿。
“南衙乃军国重地,岂容蠹虫脏污之辈尸位素餐?娄师德,你为夏官尚书,正管军事,可知此事?”
“臣失察,臣不知”娄师德是知道的,只是不说,但不能承认,不知道是能力问题,知情不报,却是政治问题。
“你倒是做的好尚书,对此事可有建言?”武后也不深究,基本上认定了,找寻化解之法。
“臣以为,御史台查案期间,可令一宿将代领军务,委派言官入右玉钤卫为监军使,整饬军政,断绝因循掩盖,文过饰非之可能”娄师德早有重理军务之心,得了理由,立马端出。
武后冷哼一声,品咂出点味道,径直作了分派,“令右鹰扬卫大将军王孝杰兼管右玉钤卫军务,令侍御史葛绘入军中为监军使,务必将弊案牵连人等连根拔起”
王孝杰与葛绘出班领命。
武后心情糟糕到极点,终忍耐不得,“方才屡屡出班的朝官,可有奏议,道来”
李义揆赶忙跳起身,疾趋到大殿中央,叩道,“臣春官衙门贡举郎中李义揆弹劾奉祀员外郎刘行感、雅州刺史刘行实、渠州刺史刘行瑜、将军刘虔通等人,阴谋串联,图谋造反,臣亲耳所闻,也有书信为证”
武后见是谋反案,心下反倒放松了,只要与国政大计无干,朝臣勾心斗角,她是欢迎的,“将相关人等,一并下大理寺狱,着天官尚书史务滋,御史中丞来俊臣,同鞫此案,勿枉勿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