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卓云交代竹儿道:“昨日里陪将军去胡商户,只想着防备赛吉那个胡人,倒没有仔细留意一个毛孩子。你找个借口带那孩子过来,我再好好探探他。
将军明知是赛吉硬塞进来的,还力排众议留在身边,想必也是有打算的。倘若胡商们借着这孩子有所图谋,我便正好解开这个疑惑。”
竹儿点点头,略有不满道:“将军上次就是被一个冒充儿子的小贼所伤,这次不会又要上当吧?”
卓云轻轻嗤笑一声,笑骂道:“你自去做事就好,还能管到别人府里去不成,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竹儿不服气道:“小姐这话可就说差了,这世上谁管的宽都没有小姐您劳碌,偏白白操心了多少年了,人家却视若无睹”
“竹儿,休得胡说!”一声呵斥却是取了饭菜回来的梅儿。
梅儿轻恼道:“小姐宽厚,纵得你们越发没有规矩了,还不伺候大当家的来用饭。”
卓云睨了眼垂头丧气的竹儿,嘴角一丝苦笑道:“竹儿说的也是实情,只是让我颇有些脸上无光罢了。”
梅儿前来伺候卓云盥手,瞪着竹儿道:“这丫头都当娘的人了,还是从小的性子,也就是小姐您不计较。”
“你们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名义上是主仆,实则情比姐妹,哪里就跟你们计较那么多去。”卓云含笑擦拭了手上的水渍,往饭桌边走,一边对竹儿道:“别忘了我交代你做的事。”
竹儿嘻嘻一笑,高兴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将功折罪,带那小子来给您审。”
卓云和梅儿同时摇头失笑,主仆间有说有笑一如往常。
岂不知,她们此刻正议论的小厮,正从后院拐角处悄悄离开。
轰隆隆一声惊雷滚过,走召缩着脖子绕过游廊往前院去,眼里有遮掩不住的得意。
……
走召的得意一直持续了两三日之多,他很笃定自己成功了。
因为,这两日卓云身边的侍女来找过他几次,看着那个凶巴巴的女人脸上的变化,走召就觉得解恨。
那可是苍耳子,除了让人刺痒难挨,还有轻微的毒性,接触的久了会令人的皮肤长出痘刺来。
那个叫竹儿的侍女,额头和下巴已经长出了若干的痘痘,想必她的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只是,她居然一再来找自己,软硬兼施的想把自己弄到后院去,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怀疑到他这儿来了?
走召自认做的隐秘,谅那几个女人都不可能察觉,那她的目的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走召总有许多借口推辞不去,令竹儿感到十分挫败和气恼。
“那小子太狡猾了,他就是不肯跟我过来。”竹儿一边抱怨,一边对着卓云诉苦道:“小姐,这都护府跟咱们是不是八字不合啊,您看我这脸上还好些,您都不能出门了。
让您主动接近将军,哪怕将军来了,您也不好相见了呀!”
卓云揽镜自照,这两天脸上刺痒,又红又肿的极为难受,正如竹儿所说,顶着这幅尊容真的不敢出门了。
想她花容月貌时马腾都视若无睹,若这幅样子见他,还不把人给推的更远了。
因着苦恼,卓云盯着镜子里惨不忍睹的面容直皱眉。
梅儿拿着蘸了水的干净巾帕替卓云轻轻擦拭面颊,担忧道:“小姐,要不回明将军,请个郎中来看看吧?女孩子家的容颜是顶顶重要的了,千万不能受损呀!”
卓云想了想道:“我原以为是咱们吃不惯都护府的饮食才有了不适,如今看来却不尽然,怎么就咱们主仆不适,其他人都好好的?
但是实在又想不通是谁要来加害于我,将军、包括他身边的将士们都是熟识的,也没有害咱们的动机。与其请郎中,还不如禀明将军,自上次遇刺后都护府虽然防范严密,但似乎并没有将危险全数肃清,这回一并清查吧!只是这脸,唉”
一声叹息满含痛惜和恼怒,世间女子将自己的容貌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尤其越是容貌出众者越在意,卓云也不例外。
竹儿一听,怒气冲冲道:“小姐这么一说,我倒更加怀疑那个小厮了,一定是他干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厉害的东西,害得咱们成这样?若再这么下去,就要被他祸害的彻底毁容了。”
“无凭无据,怎好胡乱猜疑?”卓云虽然懊恼,但并不赞同竹儿的说法,转头看着梅儿道:“你说话向来委婉,去请将军来吧!”
梅儿应声是,细心地找了面纱来道:“我这就去请将军,小姐拿面纱遮一遮吧。”
卓云伸手接过面纱,点点头。
竹儿早已成婚,也没什么顾忌,但总归爱惜颜面,顶着张坑坑洼洼的脸在一边独自生气。
……
马腾受伤期间积压了许多公务,刚好一些就开始连日忙碌,今日难得有点空闲却恰遇卓云派侍女来相请,说有重要事务商议,他推辞不得便随梅儿前来客房。
走召作为贴身小厮,自然也随身伺候。
马腾进房间去见卓云。
走召依然在门口候着,正好遇见出门去沏茶水的竹儿,看了眼竹儿的脸便心情颇好地咧嘴笑了。
竹儿本就对走召没有好感,见他发笑瞪眼低声喝骂道:“臭小子,你干得好事!”
走召挑眉喊冤,语气却轻快的回道:“哎呀,这位大婶,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见面就骂人呢?”
竹儿气得一噎,这小子就是成心的。
还叫大婶?这可是但凡为女子者都很抵触的一种称呼,虽说年龄的确是大婶的级别,但譬如你叫她一声姐姐,保管比大婶要讨喜许多。
竹儿怒视着走召,伸手就想去揪他的耳朵,却被走召轻松避过,嘻嘻笑道:“咦?大婶这幅恼羞成怒的样子,看起来着实面目可憎,难怪长成这幅尊容,一定是您脾气不大好爱发火的咯!”
竹儿气得没办法,手指着走召还待要骂,走召已经嘴快地接着道:“看吧看吧!您这性子动辄就要打人骂人,一把年纪了实在不该啊!没有人教导您修身养性才能活得长乐无忧吗?
尤其是做下人的,本来就该忍辱负重,您这样跋扈可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奴才呢!”
竹儿是卓云的大丫头,自小性子泼辣,又有卓云护着,没人愿意招惹她,更没有谁敢这样指着鼻子教训她。
此时听一个半大小子贬损,嘴快伶俐的她居然半句都争辩不过,便气得头晕目眩,“扑通”一下跌坐在地涨红着脸说不出一个字来。
走召也是在天赐寺里嘴不饶人的主儿,但多半因为淘气捉弄而已,看见卓云的这名侍女脸色涨红,嘴唇渐渐青紫,他不由得一惊:“难道这大婶有心脏病?”
他的本意也只是捉弄卓云主仆,想把她们从父亲身边赶走,可没想过要谁的性命。
而这个满面戾气的女人原来只是色厉内荏,经不住生气啊?
走召到底于心不忍,赶忙走到竹儿身旁去扶她,一边喊道:“大婶?大婶您没事吧?”
竹儿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瞧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走召心里隐隐害怕,帮竹儿拍着后背顺气急切道:“您别吓唬我啊!来人呐、来人呐”
走召的呼喊惊动了屋内的众人。
马腾和卓云闻声跨出房门,一见竹儿的情形急忙上前搀起她往卓云房里送。
马腾吩咐道:“小柱快去请郎中来。”
走召腿脚利索,赶忙往前院跑去请郎中,正好军医在府里,不一时就请了过来。
竹儿平躺在卓云房里的榻上,已经慢慢有所缓解,军医上前诊脉,半晌诊出乃是急怒攻心导致的昏厥,众人才放下了心。
军医去开药方,竹儿这才看见走召,顿时又气得呼哧呼哧喘上了。
走召心虚地瞥了眼榻上的竹儿,转头就要离开。
竹儿却挣扎着伸手指着走召虚弱道:“你这小贼简直该死!”
众人不解,都向走召看来。
走召讪讪道:“大婶你可别冤枉我,怎么还不依不饶的了。”
竹儿气怒不消,瞪着走召又要发作。
马腾却已经听出了蹊跷,不高不低喝了一声:“小柱,休得无礼!”
走召顺从地住了嘴,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目地站在马腾身侧。
马腾眼角扫了下走召,对榻边的卓云道:“小柱才来几天,怎么还跟你身边的侍女有了交恶吗?”
卓云素知自己婢女的脾性,微笑道:“这个我倒不清楚了,想来就是拌了几句嘴吧!”
“拌嘴何至于气成这样?”马腾皱眉道:'小柱这孩子才不过十来岁,竹儿却多大了,值当跟个孩子较真。”
这话显然就是包庇自己人,顺便对竹儿表示不满。
竹儿在榻上气得不轻,红着脸颤声道:“将军,您这是说奴婢不识大体、斤斤计较了?”
马腾并不想否定他就是这个意思,但想想卓云主仆是客,便和缓了口气道:“小柱年纪还小,难免淘气缺乏教导,如果有言语冲撞处也情有可原,我自会责令他改过。军医既然说了没有大碍,那竹儿你还是静心将养吧。”
说完看了眼卓云又道:“阿云今日邀我过来,就是为这事?”
卓云瞥了眼走召,想不到才短短几天马腾已经如此袒护这来历不明的小厮了。
当下使眼色给梅儿,让她好好安抚竹儿,自己则含笑道:“将军公务繁忙,无事自然不敢打扰,还请移步出去谈吧!”
马腾看了看卓云,跟着她往外间来。
走召偷偷瞄了眼榻上的竹儿见她还是急赤白脸的瞪着自己,吐了下舌头便转身跟着出去了,神情十足幸灾乐祸。
梅儿按住挣扎着要起身的竹儿,轻轻摇头道:“你就暂且忍耐一次吧,难道要因为你闹得小姐和将军生了龃龉才罢休,忘了今天的正事了?”
竹儿脸上暗了暗,无奈地躺了下去,丧气道:“梅姐姐,你是不知道那野小子有多可恶,偏将军对他那么偏袒,留在都护府里早晚必是祸害。”
梅儿摇头失笑:“你呀你!就是性子太要强了才会被气到。我帮理不帮亲的说一句,马将军说你较真还真是,做什么跟个毛孩子置气呢,气出病来难受的是谁?”
竹儿瞪着眼睛气苦道:“你们怎么都说我不对?我不过是怀疑这几日身上的症候是那小子搞鬼,想问个明白,结果你们都怨怪起我了。”
梅儿好脾气的妥协道:“好好好!是我错怪你了,刚刚气成那样可把我和小姐吓坏了,这会子还不静心敛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到此时竹儿才消了气,嘟囔道:“反正我就是觉得那小子十分可疑。”
梅儿替她捋顺了发梢,叮嘱两句自去前厅伺候,想着竹儿虽性格鲁莽,但她说的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便打定主意查一查小柱打的身世。
马腾与卓云在前厅相对而坐,走召默然立在马腾的身后,乖觉的行为确然就是一个小厮该有的样子。
卓云不动声色瞄了下走召的相貌,将目光凝在马腾面上道:“将军,阿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否只你我二人在场?”
马腾颔首,挥了下手命走召退下。
走召抬眼向卓云看去,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却也正好在盯着自己。
不得不承认,卓云长得比自己的母亲漂亮,还有久居上位身上自然而然流露的几分高贵,但在走召心里,母亲依然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想来父亲这么多年对着眼前的女子不动心,也真是难得了。”走召心里暗暗想着,慢慢退出房门。
他一点都不担心卓云告状,甚至有些雀跃,看她身边侍女的样子就知道,卓云即便再容颜精致,恐怕此时比那个凶巴巴的婢女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果然,等房里只有卓云和马腾二人后,卓云伸手解下面上的薄纱,将一张红肿的脸孔展露与马腾。
“阿云,你这是怎么了?”马腾到底还是惊疑的。
卓云双眼里瞬间涌上水雾,完全不像执掌十八寨的大当家,反而如同一个弱质芊芊的小女子在寻求情郎的安慰,且委屈且害怕道:“将军,阿云的脸成了这样子你是不是就更加不愿意我留下了?”
马腾虽板正,但也知道容貌对于女子的重要,何况是卓云,便急忙关切道:“怎么会成这样?有没有请郎中来看看?”
卓云泪眼盈盈,自卑道:“我现在这幅面容丑陋不堪,哪敢出门见人?你看你都不肯走近前来,要哪个去延医问药?”
马腾见卓云如此说,只能起身走到近前,看着卓云的脸道:“都这样了,还耍小孩子脾气!我这就命人去请郎中来,关乎颜面的事可耽误不得。不过,这到底是怎么造成的,这样厉害倒像是中毒”
马腾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的腰间有双温软的臂膀圈了上来。
卓云把头靠进马腾的腰腹,柔柔道:“我就知道你是关心我的。”
马腾愕然过后,脸上很不自然道:“阿云,男女授受不亲”
卓云仰头看着马腾:“如果我的脸从此毁了,你可还愿意理我么?”
“跟容貌没有关系。”马腾不敢看卓云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有一种东西,是他极力想要挣脱的。
“那跟什么有关系?”卓云目光灼灼:“你我相识多年,我的心思你岂能不知?等了许久、念了许久,从青葱懵懂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眼看阿云都老了,却还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你身边。”
如此直白的表露,令马腾有些惶然,伸手去解卓云环抱着他的臂膀,却被卓云抱的更紧。
“我不会放手的,你又想离我远远的是吧?”卓云决然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能够等得起,可是这回我害怕了。你性命垂危的时候,我就在想,假如你不能醒转,我该何去何从?
你不要告诉我自己是铁石心肠,也不要说什么为我好。在阿云心目中,马腾绝不是懦夫,只是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罢了。你难道真的不喜欢我,真的要给彼此留下永远的遗憾吗?”
马腾脸色变了几变,始终不敢正视卓云,眼睛没有聚焦地盯着虚空,半晌叹气道:“阿云,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卓云面露凄凉道:“你孤身这么久又是何苦?不过都是放不下,为着心里头的一份执着。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啊!”
“我跟你不一样。”马腾无奈道:“阿诺和超儿被奸人害死,都因为我照顾不周,这一辈子都愧对他们,我马腾都应该为他们娘俩恕罪,又怎么能耽搁了你的终身?”
卓云明白马腾的心结,温柔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阿诺姐姐待你情深,她如果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些年来一直为此而自责自苦,我想她也会心疼的吧?
现在就让我来接替她照顾你、陪伴你,阿诺姐姐生前与我情同姐妹,相信她也是乐见其成的,好吗?除非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说完,卓云盯住马腾的眼睛,决绝道:“今天你就告诉我,倘若对我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男女情意,那我从此就再也不会靠近,再也不会痴心妄想。”
马腾一时愕然无言以对,他对情感之事虽然木讷,见卓云如此情真意切难免感动,细想自己对卓云的感情,除了最初答应卓尼照顾她的责任,居然也分不清到底是否有男女之间的情意在里头。
但是,如果和阿云就此再不来往,他的心头分明有一丝难以割舍。
卓云柔情似水的眼眸定定望住马腾,令他只觉得矛盾不已、愁肠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