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岚山脉方圆千里之内,能被称为公子的只有一人。X这个人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一直了无音讯,家中长辈对此也讳忌莫深,从来不在任何地方谈起。无人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甚至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
现在突然来了封信函,却并没有经过孟家遍布云罗大陆的网线,而是直接派人送到了云岚道观,实在是有些奇怪。
信封很普通,暗黄色的麦草纸所制,已经在路途上磨出了毛边,勉强蘸在一起的封边已经快要绽开了。里面的白色信纸倒是极好,从信封破开看进去,依然纯白如雪。
郝总管皱着眉头看着信封上泼墨般的寒字,面色无比凝重。
“这么多年了,公子终于有消息了,总管难道不高兴吗?”云岚道长献媚般的在旁边说道。
郝总管脸上的阴云稍纵即逝,随即露出了些笑容。“也不知道真假,总还是要送回院子里,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自从公子离开过后,光是衡关城里冒充之人都有三五起了。”云岚道长顺应的说道,而后再次将那送礼名册往他这边推了下。“名册还请总管带回去一下,去岁因为唐家那事情的影响,官员来得并不多。”
“知道了。”郝总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着急的走出了殿门,刚要迈出门槛又将脚收了回来。“关于公子的事情,没有大小的区别,这件事情你知道也就是了,烂在肚子里吧。”
“是!”云岚道长躬身相送,等他走远了之后,才直起了身体,脸上的媚态已经云散,只剩下清冷的目光,看着门外那山道上蹒跚而去的老者。
过了许久之后,他换过来一名童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青色木令,令上有镂刻其上的狮子头,栩栩如生,似乎随时都会咬住握在旁边的手。狮口之中,四枚獠牙之上,穿着九个人,那些人正在挣扎,竟是生噬活人的情形。
“去缥云峰找一个白发老者,告诉他起风了。”他吩咐道。
小童对那令牌似乎有些惧怕,迟疑了片刻之后,才伸过手来接了去。“道长,平时都不是你去的吗?”
“今日不是平时。”云岚道长转身往后院而去。
这云岚道观虽然建得颇有气势,可在那些贵人眼里,始终还是难逃庸俗,而庸俗之最,就该是这道观的主人了。但那也就是在前院而已,进了后院之中的云岚道长,好像是换了一个人,白须随风舞,加上那身整洁的道袍与消瘦的身形,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了。
院中有月牙形的湖泊,中心有个小岛,岛上有朱红色的小楼。
他走到岸边,并没有停下,步伐依旧,踩着水面如履平地,走到了小岛之上,然后推开了楼门。楼里陈设数十年未曾变过,临湖的书房中央,椴木所造的木马依然光洁如新。
“总是来信了,也不知道少爷现在究竟如何。”云岚道长看着书房墙上挂着的仕女图。画中人不过十七八岁,梳着云髻,捧着一枚木琴正在奏着曲子,但那手指却显得有些过于僵硬,没有抚琴人该有的柔软。
接到信函的时候,他一度想要拆开来看,但是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放弃了。不管自己有多担心这个孩子,相对于可能发生的事情来说,都始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画中的那把琴上,有木纹天然形成的狮子图案。他的目光从少女脸上落到琴上之时,莫名就多了些哀伤了。
当日他们两人纵马奔驰于草原之上,却意外遇到了那个抚琴的病弱少年。三人一路前行,他确定这相遇不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却没有想到,改变的并非是生活,而是三人的生命。
现在那把琴,依然被已成妇人的昔日少女着,放在缥云峰下那片恢宏建筑的东厢房里。那个大院子中的丫头下人们,只知道那是妇人与老爷的定情之物,却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郝总管呢?”妇人慵懒的斜卧在睡榻之上,数日前的雪化降温,让她染了风寒,现在虽然痊愈了,依然是浑身无力。
榻旁煮着糖水的女婢立即开口回答道:“总管出山去了,说是厨房里的菜不够新鲜,专门去换一些来。”
“这样的小事也得他去吗?”妇人叹息了一声。“现在院中这些人啊,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
“妇人教训得是。”女婢低下头应道。妇人身份尊贵,若是说起院中其他人的不是,自然就包含了女婢。
“好了,扶我起来吧。”躺得久了之后,她浑身更是觉得不舒服。
女婢赶紧小跑着过去,捧起床边衣服架子上整齐叠好的衣服,将她小心扶起来半坐着,随即就将衣服披了上去,免得再度受凉。“妇人还是多休息休息,身体养好了,才能让大家放心呢。”
“等总管回来之后,让她到书房来找我。”妇人站起身来,展开双臂,好让从外屋赶进来的三名女婢帮忙穿好衣服。
孟家人已经不多了,准确的说法是,孟家男人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了尚且在外的公子爷。老天给了孟家人无数的机会,让他们成为南朝最为显赫的五大家之一,却也给了他们最为残酷的现实。
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诅咒一般,孟家男丁只要到了二十来岁,身体就会立即开始消瘦,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踏入仙途的修灵者。而后整个人日渐衰弱,最终枯瘦如柴,似骷髅一般死去。
整个过程里没有半点痛苦,却让昔日人丁兴旺的孟家只剩下了一棵独苗。
为了能保住这棵独苗,孟夫人想尽了办法,最终依然无解。眼见到了十岁之后,府中上下日日捧在手心如宝贝一般的孟家少爷却突然失踪了,惊得从小服侍的那些女婢奴才们差点连夜逃走,以为是被贼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将少爷给掳走了。
“夫人,你找我?”郝总管回来之后,推开房门就躬身站在了门边,问着正在提笔写字的妇人说道。
孟夫人自从失去丈夫之后,就以自己儿子为生活的中心,四处寻医,对其它任何事情都不在意。而当儿子从院子中消失之后,她反而是重拾了琴棋书画,每样都更上了一层楼。
“今天去山外了?”她开口问道,眼神依然专注在笔锋之上。
郝总管将身子微微抬高,年龄大了之后,腰弯得太久实在难受。刚一动,腰上骨骼就传来咯咯响声。安静的书房里,这声音响得有些过分了。他害怕惊扰到夫人的雅兴,赶紧再次弯下了身子。“是,这几日送来的菜实在是不够新鲜,就亲自去问问了。”
“这种事情,让手下人去就可以了嘛。”孟夫人语气平淡的说着,然后落下了最后一点,然后吹了吹那张宣纸之后,将毛笔放到了笔架上。随即又将那幅字提了起来,指着字面意思对说道:“你觉得这字写得如何?”
郝总管抬起头来,看着纸上浓墨写成的大字,由衷的赞叹道:“夫人的功底越加深厚了,怕是那几个大符师也难有这份水准。”
“几天不见,马屁倒是拍得更加好了。”孟夫人放下了宣纸,吩咐道。“让府中侍卫注意点,这几日加强戒备,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郝总管躬身应答,朝着地面的老脸上,眼睫毛都快掉光的眼里,瞳孔微微收缩了下,再抬起来之时,又恢复了平静。
“下去吧。”孟夫人的视线,再次回到了纸上,然后提起了细毫毛笔,仔细在砚池里蕴满墨汁之后,又在那个忠字旁写上了一个奸字。
墨汁蕴得太多,落笔之前,就有一滴浓墨掉到了纸上,恰好滴在了忠字上。好好的一幅字,就这么就给毁掉了。
连续的奔波下,郝总管觉得自己那两条老腿都快断掉了。吩咐了府中的侍卫总长之后,立即就回了自己房间,牛饮般的灌了几口凉茶进肚子后,坐在桌边凳子上直喘息。
等到气息稍微平顺之后,他从怀里将那封信掏了出来。用薄薄的蝉翼刀切开信封口后,抽出了雪白的信纸。
信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有两句话。一切安好,母亲勿念。
这么多年了,离家的少爷只传回来这么两句话,实在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又真是自己当年亲自教习的大师梅洛的笔法,一笔一划如风中残梅,飘逸中带着病态美。
“也许你真是想回来了。”他嘴里念叨着,然后将信封与信纸一起放进了屋子中的火盆里。信封燃起的红色火苗很快就与信纸的蓝色火苗一起,将其中带着的思念焚成了灰烬。
确认已经完全烧掉之后,他拿起铁钳将那些黑灰也彻底捣烂,这才放心的站起身来,走到了墙边的五斗橱旁,从里面取出了纸笔墨砚。
郝总管眉头紧锁着,沉思了片刻之后,拿起茶壶,将其中残余的茶水倒进了砚台之中,又小心的研好墨,提起了毛笔。
落笔字体,与那信中笔记有着相似之处,却多了几分神韵。
“大梦初将醒。”笔如闪电迅速而成,而后不等风干,直接封进传信剑符,抛进了窗外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