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琮开城投降,襄阳门户大开,刘备驻军于江陵,无江水之阻隔,无险关可据守,直面曹操二十万大军,唯有向后渡过长江,退往武陵,暂避曹军锋芒。
曹操于樊城及襄阳两地驻军,隔襄水而望,以烽燧为信,尽收荆州水军。
荆州的水寨都是将木桩打到江底,上面用铁索相连,筑成开合式寨门。门后停驻大型战船作为水寨寨墙,战船上望台高立,有哨兵日夜查看,船板上则是一队队兵士巡逻,除了风浪中立足起伏不定,来回摇摆,其余都与陆地上的营寨并无不同。
荆州初降,周瑜趁着曹操立足未稳,尚未完全收编荆州水军之时,率百余条战船,与李睦一同从夏口沿襄水北上,“视察”曹营。
虽是隆冬,但南方湿暖不比北方严寒,即使有风雪,江面上也不曾结冰。百石的战船船头上都有撞铁,劈波斩浪,帆若悬云,出现在曹营外。
“曹操此番号称有百万之军,其实去除运粮民夫及老弱,可战之数最多不超过三成,其中荆州有水军约五万,战船千余艘。曹操若要渡江,势必还要更多的战船才能将足够的兵力运送到南岸。”两千石的主船上,周瑜站在楼船上层,扶栏远眺,指着远处呈半弧形排开的水寨,告诉李睦如何看这寨中的排布。
江风猎猎,割面如刀。
李睦眯着眼迎着风,远处的战船仿佛一头头被圈在笼子里的巨兽,黑团团,阴森森地与她对视,只要那水寨寨门一开,就能立刻扑出来。
“我们……会不会靠得太近了?若是曹军出营……”船队越行越近,她已经能看到曹营之中千石战船上高高的船桅,不由暗暗心惊。他们的大船在船队居中,这个距离,最前面的船只该进入曹营的射程了。
周瑜一身轻甲,闻言扬眉一笑,谦和温柔的眉峰顿时现出几分凌厉:“曹军不出营,曹操又怎能知道他远涉江湖,将寸步难行?”
李睦侧头,正在这时候,曹营之中响起一阵高亢的号角,紧接着水寨之中战船的风帆纷纷升起,好像巨兽伸展出雪白的翅膀,摆出雁行阵,从寨门内昂首驶出来。
“摆阵,迎战!”周瑜声音朗朗,军令到处,百余条战船立刻加速,汇聚成一道疾箭,朝曹营水军冲了过去。
李睦一下子紧张起来,扶住围栏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抓紧,周瑜见了,覆掌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可备足了美酒为我庆功?”
李睦一愣,只见他修眉朗目,一片昂扬。悠悠然收回手,从旁取过弓箭,从从容容张弓搭箭,一身轻甲,白色的战袍在风中飞旋若舞,脸上的笑容灿亮明朗,阳光之下,英武不似凡人。
一箭离弦,箭尖刺破空气,在耳畔发出爆裂般的声响,远处一艘战船上风帆坠落,军中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地喊杀声。
荆州水军尚未收编完毕,此番周瑜主动挑衅,曹军之中出战的是在内陆湖里操练的北地兵士,驾着数十条千石战船,威风凛凛。
但江夏的水军俱是自幼长在水边,熟识水性的兵士组成,见对方船大,风帆一收一放之间,百石的船只好似轻灵的游鱼,鱼尾一甩,立刻调转方向。方才还呈利箭之势的阵型立刻散开,将冲在最前面的曹军战船船头让了过去,转而又合拢朝其没有包裹撞铁的船身撞了上去。
千石战船船身坚固,自然不会被轻易撞穿。但船上的兵士俱是不识水性的北方人,五六条百石小船合力朝一个方向撞,船身剧烈的摇晃之下全部立足不稳,别说放箭举刀,许多人动摇西晃地惊叫不已,甚至在甲板上一个没抓紧被直接甩进了水中,惨呼不绝。
百石的船只吃水不深,配合灵活,在水面上穿梭迅捷,很快就撞翻了三艘千石战船,周瑜朗声一笑,随手将弓箭一抛:“收兵回营。”
一个下马威,干净利落。等曹操将荆州降军调派出来时,周瑜和李睦的船队已经只剩下了个模糊的船影,曹操大怒之下,一连斩了三名在内陆湖中训练水军的将领头目,提任原荆州水军统领张允为水军都领,大将于禁为副将,全权训练水军。
周瑜和李睦回军江夏,趁着军中士气大盛,摆宴庆功。
席上推杯换盏,李睦酒到杯干,豪爽不已,蒸馏过的酒浆虽然度数还算不上太高,但入口如刀,更是助长了一众武将的血热兴致,直到孙绍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二叔答应要与我讲一讲今日之战,莫不是酒后醉言?”
众将起哄劝酒的声音一顿,朝两边一让,让出后面身量不足,完全被人挡住的孙绍来。
孙绍也端了耳杯,只不过他杯中的是果浆,一下子被所有人的视线注视着,他不禁有些紧张。用力抿了抿唇,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朝李睦走去。
李睦这回并没有朝他行礼,而是眨了眨眼,又晃了晃手里的酒盏:“阿绍就那么确定我会喝醉?”
孙绍立刻摇头,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公瑾说二叔会醉。”干净利落地出卖队友。
李睦一挑眉,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替他换了个真正盛酒的浅盏:“既然怕我醉,就替我再敬诸位将军一杯,然后我与你讲今天之战。”
孙绍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接过酒盏,似模似样地双手端了朝众人一抬:“绍年幼识浅,全仗诸公阵前用命。”
他从未饮过酒,只学了李睦的样子一下往口中倒去,饶是李睦刻意换了未经蒸馏的酿酒给他,还是不禁被冲得喉咙发毛,强行压下一阵咳嗽,直憋得满面通红。
李睦连忙将果浆递给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道:“下回饮酒切忌如此实诚,酒盏杯浅,敬酒之时动作大些,先晃出一半,饮酒至唇时也动作大些,再晃出一半,只留些沾唇即可。”
这也可以?
孙绍瞪大了眼望着李睦,刚抿了一口的果浆猛地一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嗽这回终是没忍住。
酒宴也请了诸葛亮到场,李睦自开始就一直留意这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坐于客席却丝毫不见拘束,一派笑语从容。
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拍了拍孙绍的背脊,向一众将领举杯,目光却往诸葛亮的方向轻轻一瞟:“这宴席之上还有贵客临坐,我与阿绍先行一步,还要劳烦诸位替我招待贵客,切莫慢待了。”
在场的众人都对刘备没什么好感,但诸葛亮以联合抗曹的名义为使而来,他们也不能将人赶出去,闻言纷纷会意,抱起酒坛子就找上去了。
李睦笑得狡黠——诸葛亮为使,她这里没有舌战群儒的戏码,就只能先上一场酒战众将了……
正要牵着孙绍走,就看到徐庶的身影在门口一闪。李睦微微皱眉,徐庶也是喜爱热闹的人,却一直没见他来,多半是有了什么重要军情。回头找寻周瑜的身影,正见到周瑜也朝她望过来,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同抽了个空,走了出来。
“二叔……”刚出门,衣角就被孙绍拉住。
小家伙低着头咬着唇,一手紧紧拽住李睦的衣角。来江夏这些天,所有的将领看到他都礼数周全,恭恭敬敬,但总有些只字片语的议论飘到他耳中。再寻摸着往军营里偷偷转一圈,他进门时亮出身份,又关照守门的兵士不准声张,那些兵士只当他孩童爱玩,无关军机,自然不会冒着冲撞他的罪责多说什么。于是军营中的那些闲言和之前的那些议论就都清清楚楚了。
原来人人都以为他是来限制李睦的军权,原来张昭这回那么干脆答应他来军中,再不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借他来限制李睦的军权。
他想告诉李睦他完全不知道,想告诉李睦他来江夏只是因为实在想见她。在吴郡时,他晚上梦到父亲不敢与人说,白天练武割伤了手也要强忍着不言疼,听张昭讲学昏昏欲睡更是无处抱怨,只有在李睦面前,他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不需要考虑。
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孩子,唯有李睦从来就没瞒过他。他知道李睦是女子,知道李睦就是周瑜要娶的太史氏,知道这个最大的秘密,令他又是骄傲又是焦急。骄傲于他是个能守住誓言的堂堂男儿,也焦虑着想要立刻长大,领兵出征,开疆辟土,实现父亲未完成的基业梦想,让李睦安安心心嫁给周瑜。
真的不是要□□!
李睦摸了摸他的头发,手心柔软的触感令她的笑容也跟着柔软起来。初时她确实生气,但打完那一战之后,心情就忽然舒畅了许多。再说,和个孩子生气,也未免太没意思了。与其生气,还不如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地回去打脸来得干脆。
徐庶确实接到了十万火急的军情。
“斥候来报,曹军在襄阳的兵力不过一千,倒有大队人马在樊城外行动。”
徐庶的语声一顿,李睦走到地图前,找到樊城的位置,往江夏的方向比了比:“曹操是要出兵了?”
“未必。”周瑜微微一笑,“曹操用兵诡诈,虽不擅水战,却不是鲁莽之人。经白天一战,不好好将水军操练两个月,或者找到能避免在江上吃大亏的法子,他必不会仓促东征。”
“公瑾所料不差,”徐庶也跟着笑起来,走到李睦身侧,往地图上从襄阳到江陵一划,又顺着这个方向往下,往武陵郡内点了点,“孔明来时,我便派了斥候时刻探查刘备的动向,如今刘备迁江陵之民往武陵退兵,第一批的船只已经渡江,若不出意外,再过两日,这些船只就能返航,回到江陵,将剩下的民众兵将全部都载到长江对岸去。”
“等等,”李睦忽然转身,“刘备把江陵的百姓也都带到武陵去了?”
曹操兵威赫赫,刘备心知难敌,南撤渡江是最明智的举动,但带着百姓一同渡江……令李睦不由想起后世盛传的一段典故来——携民渡江!
周瑜冷笑一声:“武陵人口稀少,若无足够的百姓,刘备凭何养活数万军队?”
“但江陵的人口也仅有十万,就算全部民众肯随刘备南迁,也不足以支撑数万之军所耗费的粮草。”说到这里,徐庶轻声叹了口气。
昔日他听闻刘备仁义厚德,也颇觉得其有英主之风,想过要为其效力。但如今看来……
最近他见多了从竟陵逃来的百姓,冬雨连绵,天气恶劣,普通的百姓携家带口,扶老带幼,在曹军屠城的消息下惊慌失措,一波一波地奔逃,背井离乡,途中饥寒交迫,无数老人孩子病倒,或在山路里失足死在途中。
就为了他数万大军,漫造留言,将这些无辜百姓从江陵强行迁居到武陵,十万人口,能真正安然抵达武陵的怕是连半数都不到。
所以,当曹操在襄阳的兵力不足时,无疑就是给了刘备另一个机会——若能将一部分南郡的人口也南迁,他的军队,就多了一份供养。
携民渡江,原来不是怕曹操屠城而保护民众,人口是最重要的生产力,曹操要征伐荆州,却不可能杀光屠尽荆州之民,当初徐州屠城也只是起兵之初的立威。携民渡江,只是因为武陵郡人口太少,刘备养不活军队而已。
尽管李睦早就知道乱世之中不可能有真正的仁义君子为一方诸侯,却也没想到……皇叔仁义,携民渡江,日行十里……竟是如此初衷!
如此一来,南郡的民众百姓就成了一大块能吸引刘备的肥肉……拖着刘备南撤的脚步,慢下来。
长长吐出一口气,李睦只觉得胆战心惊。逃难的民众惨状她也见到过,十多万人口,除开吴郡这样把重心移到盐渔上的特例,她算过传统的以民养军比例,要养三万兵马,就要有三十万之数,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落在曹操的算计之中,拖慢了刘备的脚步,被大军一冲——要死多少人?
“刘备凭什么相信曹操在襄阳的兵力不足?”曹操诡诈,连她都清楚,刘备又怎会如此轻信?
说到这个,周瑜不由苦笑:“你忘了白日那一战?”
白日一战,曹操铩羽而归。那到了晚上调兵遣将,准备一雪前耻也是情理之中,刘备实在找不到怀疑的理由,又实在太缺人口……
“曹操用兵,向来是虚虚实实。虽然此行多半是针对刘备,但若是我们全不防备,没准他真能以假作真。”徐庶朝孙绍拱手请命,“请主公立即下令,驻防安陆,以免曹军趁隙夺占沿江渡口。”
借一场突如其来,灰头土脸的败仗,因势利导,立即布下这么个局,诱刘备入瓮。若刘备真的上当了,那之前被江夏水军打得低落无比的士气就会高涨起来,因为将士们都会以为那是曹操故意输战在前。
既算计了刘备,又挽回了士气,更能巩固他在军中的威信……
想清楚其中的关节,李睦只觉得心里阵阵剧跳,只在樊城外调军稍动,就能造成如此反转之势,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老谋深算,这曹操……还是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