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地整兵之后,又去泾县追缴零散山越,收编人马,待与吴郡江东兵马汇合,直接北上,直指皖城。
然而有了这么一出,李睦若再去居巢居住,只徒增尴尬。再加上孙权重伤,只能随军粮辎重用板车拖了在后方缓行,始终露不了面,江东诸人又俱事先接到孙策之令,此战由周瑜为主将,弟孙权辅之,故而李睦干脆继续冒成孙权,住在中军大营里。
周瑜自领前锋,战宿都在前军阵中,自那日之后,就一直不见。李睦只作不觉,有传信兵来报战况她就听着,听完了再多问一句军中伤亡几何,将士如何安置,军医是否得用,若无人来报,她也只管在每日的换粮令上化勾,巡点粮草辎重,记录查验军中人数和耗粮的速度。
这些本是在下邳城就做过的事,此时再上手,虽然城中军中有所不同,但几次来回之后,也就摸了个大概。
每天天亮就起,巡营三遍,再到校场边上看一会儿军士操练,将孙权之责彻底担了个实在。再有空下来时,便看埋锅的兵士如何生火,又跟着学如何挖陷坑,扎鹿角,埋尖桩,一连十数天,俱排得满满当当,过得极为充实。
这后军之中还有个熟人,不但脸熟,连名字也是耳熟能详。
吕蒙此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偷偷跟着姊夫邓当离家从军,于下邳一战中被孙策挑中,这回周瑜派人往下邳送信,禀报孙权重伤一事后,孙策就遣了他来回信。他便正好趁此机会赖在周瑜军中,直说要上阵杀敌,周瑜见其实在年幼,就将他打发到这后军来,专门押运粮草。
十六岁在李睦印象中还是花季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小将了。她与吕蒙在孙策的庆功宴上其实见过,只不过那时她为了避免不认人露了馅,使劲灌酒,那一句“子明”听到了,也直接从耳边略了过去,全无细思这有点耳熟的名字来自何人。直到这次再见,才恍然想起来。
吕蒙闲不住,又正是精力旺盛的年岁,每日一趟来回的军粮押送顺利得他只喊无趣,就开始扯着嗓子给换岗休息的兵士讲起孙策夺得下邳的战事来。
恰好有一次他讲到下邳外刘备被□□从天而降吓得心胆俱裂时,恰逢李睦正好巡完第一遍营回来,被他看到,于是又缠着她将如何一箭能射四百步之远。
李睦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上蹿下跳的少年将来会长为克己内敛,令人摸不透虚实的江东名将,被他一句周郎,一句孙郎的缠得头晕,只恐说多了露了马脚,事涉孙策,她也难保她印象当中还记得的历史记载几分是真,又几分是出自杜撰。总是人多口杂,多说无益,便干脆拿了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张简单的平抛运动力学分析图,省去单位换算,只用数字标示,又列了几条简单的算术,让这个以将勤补拙出名的少年自己慢慢研究。
就这么嬉笑着又过了四天,到了第五天早上,阴云密布,天忽然下起小雨来。
初秋的小雨带着一份凉爽,清冽冽的,将天地间都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看似飘飘洒洒无关紧要,却很快将人衣发尽皆打湿。
李睦小跑着巡完了营,正要回帐擦一擦头发,就听到辕门外快马急报,一路飞驰而来。
“禀权公子,皖城将破,周郎请权公子移步军前受降。”
皖城要破了!
李睦心里一震,这么多天来,周瑜的消息都是随着吕蒙送粮,零星带回只字片语。什么周郎一箭射下城头旌旗,军中士气大盛;什么周郎过问粮草数目,后营驻扎情况,问得他差点答不出来被拖下去打军棍;或是周郎一夜强攻,差点都攻破了城门。然而却还是头一次直接接到周瑜主动传来的消息。
当日话赶话的,她话说得漂亮,可事后却难免尴尬。更始终有一口气,说不清道不明地梗在心口,令她下意识刻意地回避周瑜。
好在周瑜一直在前军未归,她不问及,不打探,只在吕蒙大咧咧地说周郎又如何如何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稍微听上一听。
如今,皖城要破了。
李睦向那报讯的兵士又问了几句皖城的战况和伤亡,那兵士却答道:“周郎有言,皖城之况,他稍后自会向权公子禀报,只请公子速速换甲,正午之前赶到前军受降。”
李睦一愣:“换甲?”
她的帐中倒是确实有一副甲衣一直挂在架子上,李睦只当那是安营扎寨时每个营帐的“标配”,全把它当个装饰品,看旁边悬着的地图还比看它多,偶尔走得快了不注意碰到一下,甲片带着木架子一同哗啦啦的摇,一看就重得很。
军前受降,还要披甲?
李睦眯了眯眼,遥遥看到吕蒙从营地另一处向她这里转过来,一挑眉,先将那兵士打发走,趁着吕蒙还没看到她,赶紧一个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窜进自己帐中。
前天她嘴快,随口问了一句投石机的精准度,不想这个时代的投石机只是利用最简陋的杠杆原理,数十人同时发力拉抛杆的一头,从而将另一头的巨石向外抛出,然而却常常因为人多发力不同时,或者方向偏差造成发射失败,再加上全木制的投石车笨重而极易耗损,往往没发射几次就因承受不了抛杆两头的重量而散了架,固然别说精准度,真正两军对垒,除非围城打营,谁也不会费时费力把这投石车推出来。
所以,李睦一问投石机,吕蒙立刻两眼放光,缠着她打听这投石机如何也能向守城弩一样,四百步外,指哪儿打哪儿。
对于杠杆配重的原理李睦还知道一二,可发射的石块一重,自然杠杆的受力也会越重,而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纯铁器对人力运输而言又无疑于重得不可思议。更何况,她现在要低调,打造军械的事,她还准备留作最后的杀手锏和孙策好好谈一谈,此时若是露了口风,于她实在没什么好处。被吕蒙追问得心虚,只能见着他就躲。
然而回到帐中,迎面对着悬得与她同高的甲衣,李睦摸了摸鼻梁,依旧心中哀叹——她怎么知道这又是肩铠,又是前后两档左右系带的鱼鳞甲要怎么穿?
就算寻常将领,穿甲时也多有亲兵在旁帮忙,可李睦偏又不能寻人进来,只能看着这副铁甲发呆!
“权公子!”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李睦正犹豫要不要先脱了外衫再穿甲,还是直接就穿在外衫外面时,吕蒙的嗓门已经到了帐幕之外,被守帐的兵士拦住,就直接喊,“都让开,权公子要换甲,你等怎不进去帮着?”
也不知是兵士被他这句话问住了,话音刚落,帐幕一掀开,一个脑袋就探了进来,冲李睦笑嘻嘻地咧嘴:“要不,我来?”
“出去!”李睦横眉立目。
她一定是平日里太好说话了,帐门就这样被人随便就进,周瑜的军帐外所有人都是层层禀报而入,就从没有这样松懈的守卫。等她换了甲,定要把守卫的兵士拖出去打军棍立威!
“我出去了你如何穿甲?”吕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站在帐门口,目光往帐中的鱼鳞甲上一扫,搓了搓手就要进来,“权公子可别误了周郎时辰,他平日里好言好语,若是犯了军令引他动怒,连令兄孙将军都拦不住。”
周郎动怒?
李睦忽然想起那天周瑜气势汹汹责她冒进时的模样——确实挺吓人的。
然而之后……李睦脸上不由一红,连忙偏过头轻咳一声:“胡言!我父兄俱一生征伐,我怎就不会穿甲了?我不惯在人前解衣,你再不出去,便真要误了公瑾的时辰了。”
“出去!”
吕蒙正要再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冷冷一喝,下意识脖子一缩,猛地回身:“公瑾兄怎不在军前……可不是我拖延……”
“出去!”这回是一前一后两人异口同声。
吕蒙悻悻地回身向李睦行了半礼,飞快地窜了出去。
他偷偷跟着姊夫从军已经快一年了,虽然因孙策之故过了明路,可军中所有人都看他年纪小,别说冲锋陷阵,独领一军,就连督粮也只留给他由后军往前军这条路线。上次下邳城外更是被所有人牢牢挡在后面,等他冲到城前时,已是城门大开,全军欢庆了。
不曾真正冲杀,他一直就只有一副同寻常兵士一样的皮甲,早就看着众将身上威风凛凛的胄甲眼热,这回原想趁着李睦换甲,磨着她好歹也能摸一摸这凌厉威仪的铠甲,岂不想周瑜竟突然在此时回来了!
帐幕又复放下的瞬间,李睦依稀听到周瑜似乎向着吕蒙的背影说了句什么,然而待她抬目望去的时候,视线已经被帐幕阻隔,只见周瑜直接走近几步,取下衣甲,往她面前一站:“转身。”
“那个……”周瑜的身量比李睦高出许多,此时才从前军而回,白袍银甲,更显英武高大。
虽无血渍,但那一身血腥肃杀之气还是激得李睦心里一凛。原本早就想好的若是见了周瑜便要假作无事,先问一问前军战情如何……结果话没出口,就忘了个干净。满脑子都是那日她一句一句将他说得哑口无言的情景,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真的自己会穿?还是要寻亲兵进来?”
一副我来还是别人来的口气,脸上又是一派清风明月看不出端倪来,李睦仰着头看他有点累,便干脆低头咬了咬唇,把心一横。
罢了,人在矮檐下,谁教她眼睁睁看着这副甲在面前挂了那么久也没想起来提前摸索一下怎么穿!
既然他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她还能主动提起这茬尴尬事么?
依言转身,李睦双手一张:“如此,有劳公瑾。”
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身后人的唇角轻轻飞扬起来,仿似最轻柔的春风轻轻拂过,连刚硬肃杀的银甲也跟着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