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闪亮森寒的刀兵之光随着喊杀声传上山岗,李睦也终于拿定了主意,“点齐所有人,从后面下山!“
“后面?“徐茂没听过如此模糊的军令,一时有些发蒙。但他抬头往山下看了看,他们现在正面对着下邳城,若李睦所指的后面是他们身后,那岂不是和下邳城方向相反?”权公子,我们是往下邳城……“
“废话!“李睦又焦虑又紧张,心里的一口闷气正无处可发,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周公瑾与我兄情同手足,我也敬他为兄,但这不意味着你是周家的部曲,就可以违抗我的军令!“
这句话说得极重,若是落在有心人耳中,便是周瑜逾矩了。
其实按照周瑜临行前的安排,是觉得李睦醒来看到城门口的这一幕,定不肯乖乖留在原地,因而才给她留了趁隙直接进城的选择。只是徐茂自己见不得周瑜在下拼杀,匆匆来寻李睦,希望她尽快下令,他能趁着下山往下邳城冲杀的机会,助周瑜一臂之力。却不想李睦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
脸色僵硬之下,徐茂只得长长一揖,躬身赔礼:“茂实不敢。“
“传令,所有人往后面下山,“李睦没理他,目光牢牢盯着山下三股绞杀在一起的兵马,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顿了一顿,又续道,”从刘备的内侧抄过去,每一人,杀一人不罚,杀两人有赏,杀三人以上,军法惩处!不许恋战,不许停留,不许救人,不许折返,违令者,斩!“
徐茂猛然抬头——从刘备的侧翼倒抄,虽然再到下邳远了许多,但刘备兵马的内侧就靠着他们现在立足的山岗,密林丛生,地形复杂,如果他们突然冲出去,确实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为前方的周瑜赢得时间的同时,也不会面临自己被刘备以人多的优势合围的危机。相比之下,比起直接冲向下邳,李睦的这个决定更得他的心意。
可之后那几句话他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上阵杀敌,是为将为兵的使命。杀一人不罚,两人有赏,这能理解,可杀第三人就军法惩处又是怎么回事?强令每一个兵士最多只能杀两个人?哪儿有这样的军令!
只是这次,他再不敢停留,草草再行一礼,便自去传令。
为不影响等一下的行动,李睦把箭囊负在身后,反复调整角度,又扯了衣摆的布条绕着□□在手臂上缠了两圈,免得一个不慎将这唯一她能用的兵刃脱了手。
她的心跳得飞快,弩身上的毛刺扎在她掌心里,木木的也觉不出疼来,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犹在睡梦之中。
直到第一支箭从她手上的弩机里飞出,活生生的一个人喉咙口汩汩冒着鲜血扑到在她面前时,才恍若惊醒。耳旁的冲杀声,杂乱的脚步声,哀嚎声,惨呼声,原本仿佛被厚厚的帷幕掩着盖着,直到此时一下子全部真实起来。
置身沙场!
大部队拥着她不断地往前冲,李睦身不由己,机械式地迈腿往前跑,眼前刀光凛凛,劲风猎猎,正是日夜交接之时,一张张扭曲狰狞的脸在眼前掠过。或披散着头发,或满脸满头的血,犹如地狱厉鬼夜行,李睦不禁闭上眼。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方山道到了底,五百兵士的脚步再不受山道限制,一下子都往前涌了过去,李睦慢了一拍,身后立刻出现了一个空隙,一把长刀就在这个空隙里挑了进来。
听到身后的喊杀声,刀锋已经到了脑后,森冷的寒意激得李睦头皮发紧。
千钧一发之际,李睦没有回头,直接往地上一滚。
刀锋自她头顶掠过,微微一停,正要顺势往下,李睦随手从背后箭囊里抽了支断箭出来迎头一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制的箭身根本经不起钢刀的锋刃,只阻了一瞬就一断为二,李睦双手一松心知不妙,可身体的反应跟不上大脑,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沉重的环首刀迎面劈下,李睦这回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只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孔,下一刻,那把环首刀就随着执刀的手一同飞上了半空,一蓬血雾兜头将李睦笼罩其中。
徐茂回刀改刺,正中那名险些要了李睦性命的兵士胸口,那人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改变,就由生到死,走了一遭。
“某正好两人!可要先权公子一步了!“忠厚勇猛的汉子抹了把脸,将李睦拉起来,朝她咧嘴一笑。
刘备完全没料到这个地方竟还藏着一支人马,前方周瑜和高顺仿佛两座杀神,来回几个冲杀,所到之处,收割人命,竟是无人敢挡。杀意凛冽,战意凛冽,刘备所带的兵士已然寒了胆。因而李睦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面对区区五百人,刘备的兵马只下意识的冲杀了一个来回,就纷纷往后退去。
李睦军令在前,每人最多只能杀两人。面对潮水般稍触即溃的兵马,五百人纷纷举刀,却没一人追赶,如一支射偏了的箭,擦着刘备的侧翼向下邳方向涌了过去。
周瑜和张辽两股骑兵一南一北,两千轻骑仿佛两柄利刃从刘备军马两侧分刺而入,瞬间将万余人的大军撕开两道口子。
骑兵冲杀,快逾闪电,转眼间便将以高顺为首的数百陷阵营将士重重围护,马蹄穿梭,结阵如铁,□□点点,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刘备的兵马多是在沛县招募,军中大半兵士半年多前还是拿着锄头收割庄稼的田间汉,因交不起吕布的税,才投入刘备帐下为兵,甚至还有人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的沙场,围城示威他们或许还行,可血肉拼杀,又岂能和这两股百战之师相抗!
骏马急嘶,烟尘滚滚,放眼望去,仿佛四面临敌,他们原是耀武扬威的受降者,仿佛于这一瞬间变成落入陷阱的野兽,伤痕累累,进退维谷。悬着吕布人头的长杆已折,刘备也从马背上摔下来再没有重新上马,被军饷激发出来的勇气在冲天的杀气之中飞到了九霄云外,自第一个人开始转身往后奔逃起,刘备的军心一下子崩盘涣散。
万余大军,若军容整齐,便是遮天连地的气势,然而一旦生乱,却是前后相冲,自相践踏,一发不可收拾。
“哪个敢走!老子劈了你……”张飞环眼圆瞪,声如惊雷,一连砍了五六个逃兵,然而话犹未落,两股劲风一前一后,向他袭来。张飞大喝一声,丈八蛇矛横身急迎,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火星四溅,战马悲鸣,扛不住这股巨力,马腿折断,将张飞生生掀下马背。
周瑜一招收手,向张辽举枪示意,转身勒马,一声清啸。
骑兵闲闲策马,并数百陷阵营将士,再往下邳,再无一人阻拦。
李睦比周瑜晚了一步,方到城门口,便正好听到城中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凉州骑兵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打过这般痛快的仗了,曾几何时,纵横天下,呼啸来去的凉州铁骑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意气风发,屡战屡败,只得困守孤城。这一回,两千余人马正面强撼万余大军,生生逼得刘备在径自敞开的下邳城门前寸步难进,溃不成军!
尽管这时候的欢呼并不合时宜。
一脸铁青的高顺和一脸尴尬的张辽中间,李睦一眼就看到了周瑜。白袍血染,仿佛还带着尸山血海的影子,眉目清朗,披一袭月华血污,却仍是云淡风轻,潇潇洒洒。
李睦长长呼出一口气,却被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冲得呼吸一滞。
不待她走进,周瑜便快步迎了上来,示意身后亲兵捧上一个布袋,一同向她躬身一礼:“瑜幸不辱命。”礼数周到,最后还不忘向她点头示意,再拱手一抬,也不知算是请她将“孙权”的场面一撑到底,还是为他独断而谋,将李睦一人留在山岗上的赔礼。
李睦扫了他一眼,她在山岗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自然知道那个布袋里装着什么。只要她以孙权的身份接过来,应了他这一句“幸不辱命”,那以少抗多,夺得吕布的首级便是孙氏儿郎的主意,孙氏儿郎的功绩,孙氏儿郎的人情。
高顺跟随吕布多年,十几年征战,不可能看不出原来的无□□将已至迟暮,败迹早露,也不可能没意识到吕布反复多疑,刚愎无谋。而历史上,下邳城破,他被缚至曹操面前,不发一言,攻无不克的陷阵营主将被唯才是举的曹操当场斩首,可见其心志之坚,就连曹操都知道,这个心性坚毅,宁折不弯的刚强汉子绝不可能降于杀主之人!
关羽斩颜良诛文丑,报答曹操收留之恩是纯属虚构,但李睦却可以肯定,这种事,高顺一定做得出来。如今周瑜的一番冲杀,绝境相救,消了他一腔殉主死志,但与其让他记着周瑜的救命之恩而心存报答之念,以高顺的心性,极有可能他日寻机报恩,甚至生死不计。但若是将此事归于孙策……江东之地,势必再添一员虎将。
高顺遇到了周瑜,李睦所知的历史已然不再是历史。但事的轨迹可以变,人的性格却是不会变的。李睦或许看不透周瑜,可根据高顺的反应倒推,周瑜此举的用意昭然若揭。
想通了这一点,李睦轻然一笑,伸手将那个略有些沉的布袋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