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都建康,乌衣巷,刘府
刘宏邱在大堂中来回踱着步子,从皇宫回到乌衣巷的府中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外面的天虽已经蒙蒙亮了起来,隐约听见鸡鸣报晓声。但焦虑的思绪还是让他一夜未眠。
刘宏邱反复思索着自返京以来自己经历的每个细节,见过的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昨日入宫已经很晚了,把贵妃娘娘送回寝宫之后,他自己去到含德殿面见了皇上,可以直接见驾的放眼朝堂只有他一人。
赌徒的性格让他在这次觐见中选择一步险棋,像三十年前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当今皇上身上一样,如今年近半百的他必须再赌一次,不过这次的筹码是整个广陵刘氏的未来。明面上他一直被认为是当年皇上最亲信的大臣之一,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与宋帝刘静轩知道他们之间只是面合心异之下两个刘氏家族的一场博弈。
刘宏邱不知觉得踱步走到大堂中一面铜镜前,定定的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映照出来的已非当年的偏偏少年,斑白的头发,稀疏的胡须,面白的脸上抵挡不住岁月的刻痕,镜中的自己竟然是如此的老朽之态,想到宋帝刘静轩,不禁默默地说:我们都老了,都该落幕了。
昨日发生在含德殿上的事情,只有他与皇上两人知道。一直忠心耿耿的太监总管肖演也被支得远远的。那时大殿里昏暗的灯光下,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开始博弈了。皇上的棋子尚未掷出,就已经输了。他,刘宏邱首先喧宾夺主,开始发难,把迎亲大帐的情况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包括太子刘寒勖在枫林渡口被人杀害,至今尸骨无存,伏皇后刻意隐瞒消息,打压臣公,私自调动军队。只见宋帝刘静轩听完这些,心痛不已,方寸已经大乱。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皇上脸上的变化。他明白这场对弈他已经赢了,皇上马上就要被自己压倒在地了,只差那么一跟稻草了,这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后面开始添油加醋颠倒是非,说自己的属下都已经查明了,这整个事件是国内有人勾结北燕做的,此人正是江夏王刘静愈。刘静愈还派出自己的儿子刘寒璋诱骗十四皇子刘寒霜出宫,于城内晨和访福祥棺材铺中将其杀死,自己的属下赶到现场时正巧看到一个样貌与江夏王世子相似的人仓皇逃出,十四皇子刘寒霜已经死于当下了。料想一个父亲在得知两个儿子同时死去,会是怎样一个心情,那必是悲痛欲绝,而杀人者一直觊觎自己的皇位多时。刘宏邱默默的观察着这位久病的皇帝,他期盼着自己的诉说会加速皇帝的病情,而最终皇位会落到自家孩子的身上。
刘宏邱转过身来,望向窗外微白的天,继续着自己的思绪:只等把刘寒霜的尸首送到宫中,这最后的一根稻草足以压垮久病的皇上。到时皇四子刘寒禹被立为储君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伏皇后远在扶风,一时也无法赶回,就是赶回来了她还能扭转什么局面?只需一纸诏书昭告天下,江夏王刘静愈勾结北燕篡位谋反,天下必群起而唾之,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出兵,坐享渔翁之利。想罢,自觉欣喜万分。
正在这时,家人来报,殿前司副总管吴凌求见。刘宏邱喜上眉梢,赶忙说:“快请,快请,顺便让厨房备好酒宴。款待吴大人。”
当吴凌带着四个人走进大堂时,刘宏邱的脸色又突然拉了下来,眼前的几个人耷拉着脑袋,面色难看。刘宏邱料想刺杀失败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殿前司数一数二的高手连个小孩都解决不了。
“国舅大人.....”吴凌上前正要说话,刘宏邱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
“吴大人不必多说了,舍下已备饭菜,为各位压惊,请.......”刘宏邱对吴凌淡淡的说,又向吴凌身后的几个人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名家仆就上前引着众人向备好酒宴的偏房走去。
众人在偏房饭桌前坐定,夜间的行动没有成事,自己还损了个兄弟,自然一个个闷闷不乐,久久没有作声。刘宏邱陪笑着让仆人给众人夹菜倒酒,除了吴凌外,勉强才把众人灌醉。
酒足饭饱之后,见一个个内卫趴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刘宏邱让人把内卫们送到厢房去休息。这时屋里只有自己跟吴凌。刘宏邱目光凌厉的看着他问:“怎么回事儿,怎么能失手啊!”
吴凌道:“为了万无一失,我是亲自带人去做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那么个半大的孩子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刘宏邱冷冷的说。
“那倒不是,说真的,我们都没能凑近那......那人的身,还折进去一个弟兄.......”吴凌有些没有底气的说道。
“什么,还折进去人了,你倒是说说怎样的事情。”刘宏邱说罢,背着手原地走了几步。
“国舅爷息怒,此事并非是我等不用命去做,只是有高手横插一手。”吴凌答道。
“什么高手,你都奈何不了。”刘宏邱说。
“夜间太黑,具体什么人我等看不清楚,但看路数不似是宫里或官府会武之人,一男一女,男的用剑,看上去像个老者,那女的双手短刃,岁数应该不大,但武艺狠辣异常,招招要取人性命。”吴凌说道。
刘宏邱思考了片刻,对吴凌说:“去查一查那些人的来历,顺便把棺材铺给我盯紧了,一有机会就杀了那孩子,但形事要低调些,莫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节外生枝。想办法把肖演的人吸引到别的地方,让他们离棺材铺越远越好。”
吴凌刚要走却又停在了当下,刘宏邱好奇的问:“吴大人这是.......”
吴凌说:“我那几个属下......”
“放心,我没下毒,他们酒醒了自然会回去!”刘宏邱恨恨的说,吴凌知道自己惹国舅不悦了,赶忙退下。
吴凌走后,四下无人,刘宏邱一脚把酒席踢翻在地。悻悻地说:“什么殿前司内卫,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昨日刘宏邱刚向皇上奏报十四皇子已死,如果此时十四皇子返回紫云宫,向皇上奏明自己被刺的情况,那皇上岂不把嫌疑转到自己头上,自己的计划岂不露馅。想到这里,刘宏邱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必须.....必须.....必须尽快把那孩子除掉。
刘宏邱焦虑的又开始踱着步子,想着下一步的计策。如果真的东窗事发,那带兵闯宫,逼刘静轩退位也是必然的手段。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啦!”一名家仆跑过来。
刘宏邱大骇,难道自己计划已经败露,宫里来人要拿自己,想到这,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之后再做打算了。于是命家人给自己穿戴好官服洗漱完毕去往前厅。
一名内侍正站在大堂正中,刘宏邱见到来者拱手作揖,对身旁家仆嗔道:“既然知道是宫中来的人,也不请公公坐下,喝杯茶水。”
那名内侍也上前作揖回礼,说道:“非家人不知礼仪,是咱家不让伺候,国舅爷无需责怪,此次出宫不是皇上旨意,是贵妃密旨。”
听到这里,刘宏邱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内侍上前凑近了刘宏邱说:“贵妃娘娘让奴婢告诉国舅,皇上得了失心疯。”
刘宏邱眼睛突然睁得大大得。一丝不易发觉的喜色在眼睑掠过,这会儿老天都在帮自己了。
2.
宋都洛阳,晨和坊。
日上三竿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晨和坊的绿瓦青砖之上,虽然秋风瑟瑟,也没有让京城的繁华消减半分,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路人穿流如织。唯有福祥棺材铺依旧大门紧闭。本日歇业的牌子依旧歪歪扭扭的挂在了门外。
棺材铺前堂冷清,后堂却热闹异常。厨房里伙计们正边吃着早饭边看着屋中央变戏法的醉老道。
这时只见醉老道对众人笑了几声,端起面前的大碗,将碗中凉水一饮而尽,朝寒霜看着,说:“你把这大碗拿着,端平了!”
寒霜好奇,应了一声,双手捧碗,站在醉老道旁边。
醉老道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袖口拂了一拂:“看看!”
众人一看,碗里居然变成水酒;闻闻,酒香扑鼻,无不拍案叫绝,但见唯有坐在屋角的绿衣少女不为所动。
“拿来!”醉老道对着寒霜发话了。
寒霜立马恭敬的奉上大碗,醉老道擎在手里,眼睛望着众人问:“这杯中有酒否?”
“有!”众人喧喝到。
“错矣!错矣!”醉老道眯着眼笑着说。把两个指头伸进酒碗中,只轻轻一扳,那瓷杯竟如皮革一般地被翻了过来,仍是一个大碗,未见一滴酒掉落下来,令众人目瞪口呆。只有那绿衣少女口中蔑视的蹦出了一句:“无聊!”
醉老道没有理会少女,依旧对众人说道:“杯中有酒否?”
众人都摇头:“没……有。”
“错矣!错矣!”醉老道把大碗放在桌上,众人看去,仍是一碗水!众人无不惊叹叫绝。
“小孩!中午想吃点啥!”醉老道笑呵呵问寒霜。
出宫不少时日了,过往都是锦衣玉食,现在为了学棺材活儿只得在棺材铺跟众伙计们一起粗茶淡饭,当醉老道问到这里时,寒霜馋虫一起,嬉笑着对醉老道说:“醉老头,久未沾染荤腥了,不如来条大鲤鱼,不知如何?”
醉老道笑道,这有何难,他从锅灶边取下一块抹布,撕下拇指宽、长一条,左手两指捏住,右手两指边捻边拉,一会儿功夫便拉成了一根丈许长的钓线。他把钓线拿在手里,四下里乱拂,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条三尺余长的金鳞鲤鱼自袖管内掏出,落在面前的桌子上,鲜龙活跳,尾巴把桌子打得“啪啪”作响。
“嘿,中午有鱼吃了!”寒霜嬉笑着跳了起来。
绿衣少女都看得口眼圆睁,站立起身来。醉老道得意的瞟了她一眼。
众人更是啧啧称奇。一直在门外偷看的掌柜棺材李夫妇也按耐不住了,捧着个大元宝就进来了。
“道长神力,能否将这元宝一变为二”夫妇俩人堆笑着对醉老道说。
“那有何难。”醉老道微微一笑,让寒霜去灶上取只能容纳两个元宝的大碗。
只是把元宝盖在碗下,吹了口仙气,再将碗掀开,众人炸开了锅,真的变成了两个元宝。
棺材李跟老婆端着元宝反反复复掂量着,确实是白花花的真银。这时醉老道抓住棺材李的手,笑呵呵的说:“掌柜的,我正有事想找你絮叨絮叨,你看,现在不是有时间吗?”
棺材李爱不释手的反复掂量着大元宝,欣喜的说:“道长若是能再给我变出几个,那就更好了。”
“雕虫小技,不足为齿,以后变来就是。咱先絮叨絮叨.....”说罢,醉老道拉着棺材李就往前堂走去。
两人在前堂的方桌前坐定。醉老道开始发话了:“掌柜子,那孩子什么来路。”
“哪个孩子,那女的是你昨天绑来的,现在你二人都赖在我店中不走了,我都怀疑你们是不是说好了要来捣乱的,白天打晚上闹,我这店都快让你们搅得开不下去了,你应该多给我变出点银两赔偿才是。”棺材李说道。
醉老道赔笑着。那绿衣少女在昨夜与黑衣人动手前他真的没什么印象,想罢定是自己一时贪杯,丑相大露,又去轻薄良家妇女了,只觉着双耳一阵红热。
“银两之事好说,贵号饭食好吃,我正想多住些时日,多叨扰些饭食。”醉老道笑着说道。
“饭食好说,酒是没有的。”棺材李赶忙说道;“我怕你喝醉了轻薄我老婆!”
“不会,不会,我没问那女子,我问的是那小孩”醉老道伸了伸下巴,示意棺材李往后院天井看去。
只见那个小孩拿着木棒,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绿衣少女熟悉了,绿意少女竟在教小孩怎么使剑。
棺材李摇摇头说:“现在的女孩子真不得了,不在家绣绣花做点女工什么的,跑这里来教我徒弟打打杀杀.....哎,什么世道!”
“那少女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孩啊!”鬼老道喃喃的说,他好笑棺材李居然前言不搭后语,问东答西,问了半天,他一直答非所问,没有说那个半大的孩子。不知道这个掌柜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但他料想这孩子的身世绝非一般,而自己必须要保护好他。
对于“小霜子”这孩子,棺材李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能那么轻易的把自己从绿柳居带出来,还带回来一大袋元宝,那些银子足够买两个棺材铺的了,可见那孩子的非比寻常。除却其他的,他跟自己的媳妇李姚氏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机灵淘气的孩子,她曾经跟李姚氏商量过,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子嗣的话,还不如将小霜子认为义子,并有意把自己打棺材的本领都教授给他,将来继承棺材铺也不是不可能。同时,他也让老吴满京城打探过这孩子的身世,但都一无所获。而小霜子自己又不肯把自己的家事吐露一字。在棺材铺所有人眼里他是一个谜一样的孩子。昨晚的打斗声,他跟李姚氏听得真切,那绝非是两个人在外打斗,今日的歇业与不愿戳穿也是要看看到底怎么的情况。他有种预感,这些事情可能与小霜子有关,而他也想就是拼了老命也想保护这个孩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