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别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着老管家弗雷德里克匆匆迎上来,一边吩咐侍女为他解围巾脱外衣摘手套,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有紧急消息。
希瑞尔微不可见得点了点头,转身缓步往二楼的书房走去。才刚在椅子边上搭了个把手,弗雷跟特意为他准备的香草茶已经到了。他又站直腰身。
恭敬沉默的侍女放下茶杯,把托盘抱在胸前,无声行了个礼便退下,老管家一边把卫星电话递过来,一边嘟嘟哝哝叮嘱:“说了多少遍了,晚上喝咖啡不好,这习惯一定得改!我让厨房准备了宵夜,若是又熬夜就记得按铃让他们送上来,别再把自己的胃整出毛病……”
希瑞尔表情难得有变化,耐心得听完,很是诚恳:“我记住了。您先去休息。”
两双蓝眼睛对视片刻,弗雷妥协,却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固执:“我让奈登在门外留守,有事吩咐他,年轻人……年轻人!你做什么我也已经管不着,注意安全。”
希瑞尔有些失笑,瞳眸中泛着淡淡的眷念:“我知道的,您不用担心。”
老人迈着器宇轩昂的步子走了,越年长反而越有青春焕发的势头。
弗雷只比外祖父年轻几岁,与外祖父一起成长,从小便在他身边管事,看大了希瑞尔的母亲,后来又看大了希瑞尔,小主人的意外出事让他斑白了头发,小小主人因无妄之灾一度生命垂危便令得他的头发彻底苍白。可以说希瑞尔在医院的一年,幸好有弗雷的陪伴,他才能燃起对这世界的热情与和命运抗争的勇气。然而几乎是他前脚康复,后脚外祖便离世。因为是无疾而终,发现时的突兀才更让人哀痛。
弗雷受到的打击最大。若不是莱欧克还留下点血脉需要他照料,他约莫也是撑不下去的。这几年看着希瑞尔的成就,也总算是有些欣慰,慢慢从伤痛中走出。因着身体依旧硬朗,于是还像以前那样看管希瑞尔的衣食起居,不过终究不是可以跟希瑞尔世界各地乱跑的年纪了,寻常都留在法兰西,这次是比利时较近的缘故,便随着来了——希瑞尔几次劝导他歇歇,阿尔卑斯山温泉疗养院的位子他长年都订着,却从来不见弗雷有去的时候。
反正,无论希瑞尔成长为怎样有魄力的男人,还是终于能配得上他头衔与血脉的贵族,在弗雷眼中,一直都还是当年那个娇娇软软含着两泡泪伸手要他抱的小小主人。
若说希瑞尔唯一还继承着的属于原版的情感,便就是对于弗雷的了。
空旷的书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希瑞尔也没了坐下的兴致,转身倚着书桌,视线移到电话上,看了眼记录,然后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放下杯子,按了通话键。
屏幕显示信号配对中,他抬头望望右侧窗外的繁星与花园,等了片刻,连接依旧未建立,把电话也放下,开放外音,最后索性起身站到了落地窗前,静静注视着远方的事物,试图让忽然繁杂的心绪平复下来。
……是她的影子太深刻的缘故,还是他太清闲以致无物可想?为何越是安静的时候,克劳瑞丝的身影越是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无法磨灭。他这是在自我折磨,也不知如何折磨他思念所牵系的那个人,每日早晨的一首诗,而他又因此重复了那段邂逅与旅程无数遍。每一遍最后都落在克劳瑞丝最后向他行完礼然后转身离去的那个画面上。
明明只不过似是而非的相恋,自以为是的表达,却产生了这样弄巧成拙的恶劣效果。那一场邂逅,或许正是两败俱伤。可他为何竟没后悔呢?一点都不曾后悔。
信号接通了,滴滴两声之后彼方的任何声响都无比清晰得传达过来。连衣服摩挲的声音,手指轻点桌面的声音,枪械上膛的声音……都没有任何遗漏。
“我绝不会答应的!”一个努力保持镇定但是仍然难言激动与悲愤的声音响起,“你这是趁火打劫!”他语速有些快,“利润分成事先已经说好的,绝对不可能变!而且我也没权利决定这些……”
“该死的!把它离我的脑袋远点!就算你再威胁我我都不会接受的——把枪拿开!快点,我的电话快接通了——噢,上帝!”
似乎是电话被拿起来,又被人连手一把按在桌面上。短暂的鸦雀无声之后,另一个人甜腻的音质带着可惜的腔调:“我觉得先把这事儿解决了比较好,是不是,公爵阁下应该有耐心稍稍等待一会儿的,嗯?”他的语气有些怪异,“合作了那么多次,我的规矩你们应该很懂?付出多少的劳动我必定要收获相应的代价,童叟无欺。童~叟~无欺~”
最后一个词他连着说了两遍,语调拖得越长越是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你这个该死的吸血鬼!”佩恩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连他平素里这样严肃冷静的人都被逼着连续破功好几次了,“我说了我没权利决定这些!就算有,也绝不可能!”
“于是你们想单方面撕毁协议?”轻笑一声,语气诡异得平静却充满威胁,“那我就不得不违愿向那朵蔷薇花透露你们的所在了……嗯,我真的很欣赏唐,他可以说是我最敬佩的一个男人了……但我忽然想起来,蔷薇同样也是我的大客户,如此……”
“该死的想破坏协议的是你!!!”佩恩快崩溃了。
“嗯哼?”压低却微微上翘的声线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诡秘。仿佛猎人看着猎物掉进陷阱时的那般胸有成竹好整以暇。
又是一阵沉默的交锋,佩恩的语气还是颓丧下来:“好吧,好吧,你赢了,不过总得等到我的队友脱险……该死的!你这个该死的吸血鬼!我们把命都差点丢了才赢得的东西,全进了你的口袋!”
“那是你们的事。”冷冷道了一句,那声音马上又恢复扯也扯不断的甜腻腻,“好了,你可以与那位尊敬的公爵阁下联系了,打扰了这么久,希望阁下不追究我的失礼~”
虽然这样说,但他可没有表现出丝毫歉意的模样,轻快上翘的尾音甚至带着愉悦餍足的味道。而且,看来在要回他应得的酬劳之前,他是不准备离开的了。
佩恩拿起卫星电话,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公爵大人。”
“怎么回事。”那一番对话透露的信息太多了。多到让希瑞尔都寻思不出什么线索来。
通常意义上,佣兵的收入来源就是雇主,而利润分层只有两个部分:组织、自己。当然独行者也不是没有,但那就是例外了。虽然结构简单,不过确确实实已经是条完善的锁链,组织有庞大的任务源与出货渠道,几乎可以解决下设佣兵的一切后顾之忧,所以,只有一种情况下,会有中介参与。那就是佣兵有超出协议的额外任务收入,按照条例,那是其正当财产,而他们不愿通过组织出手,或许组织拒绝接收,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到中介了。
雇佣中介,是要承受各种不明后果的,因为这些人的性格各异,规矩也各异。遇到有原则的,那敢情好,一来二往双方皆大欢喜,没准可以建立长期合作协议;遇到脾气古怪的,那就得忍住随时有可能出现的与你想象不符的各种突发事件,虽然中介很少会砸自己的招牌,但总能让雇佣者如吃一肚子苍蝇般憋屈。
就这个层面来说,渥兹华斯实在算得上一个有原则的人了。这个素来以诗人与学者自居的佣兵中介人,在这条道上纵横七八年,靠的就是他出手快回馈高的名声,唯一的缺点,也只不过是极端固执得要求得到与自己付出相等同的回报。竟能这位寻上门来,那么绝对说明他吃亏了,补偿方式就是方才话中所说的,重新划归利润分成。
这个无可厚非,但佩恩为何死咬住不放?据希瑞尔的了解,那也只有一个可能,让渥兹华斯如愿,那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了。佣兵对自己生死搏命换来的收益的执着也是相当可怕的。
那最后为什么又改口?与唐有关?和蔷薇组织又有什么关系?
佩恩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许久之后才诺诺道了个词:“血钻。”
希瑞尔的脑中像是有道闪电划过,只凭着这个词便将那些乱线头理得一清二楚了。
饶是他都有些无力。这种东西是可以去碰的么?他已经想象到情况有多复杂了。
所谓血钻,是一种开采在战争区域并销往市场的钻石。依照白道的定义,冲突钻石被界定为产是获得国际普遍承认的,也就是说具有合法性的政府对立方出产的钻石。因为销售钻石得到的高额利润和资金会被投入反政府或违背安理会精神的武装冲突中,故而得名。事实上,在很多地方,钻石不是货物,而是同等于钱币,比如毒品、武器交易,比如说长期战争冲突经济基本被摧垮地带。
“是哪里出了岔子?”
“条约中没说明我们事后还要负责屠村灭口,任务搁浅,蔷薇的人中途插手,唐暴走了……虽然那批钻石还在我们手上,但是蔷薇发话追杀我们……老板说要我们自行解决。”
短短几句话,就透露出当时的情况何其紧张……等等!唐暴走了?那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多长时间?”
“一个月。”
才一个月?尤利西斯出于什么顾虑?
不对!有猫腻!正是因为时间紧迫,战斗才会更激烈。尤利西斯不把组织拉进来,绝对是认为得不偿失……他也不看好唐他们?
军人把荣誉看得比命重,佣兵则是把信誉看得比命重,两者也差不了多少,蔷薇敢放话说要在一个月内解决这几个人,那就是有极高的把握。他们图什么?绝不是仅仅因为面子被损的缘故……这批钻石数量很多,价值极高?又或者是……想要狙杀唐?
若是后者的话,那么出手的肯定不止一个蔷薇!
唐危险了。
“现在什么情况?”
佩恩犹豫了一下:“最近一次与我联络时,唐跟邓普斯已经在塞维利亚。早被蔷薇盯上了。离开埃及的时候他们就交过手。”
这样说来,西班牙境内不能久留,这种事瞒不过政府,再者听说西班牙新王,正在巡视全境,媒体整天铺天盖地报道……就算为了王室安危也不可能放任冲突进行的。也不知道蔷薇联络的力量有没有那个能力借用政府的犬牙,一旦把追杀转为正式化,要翻身就很难了。
希瑞尔脑子飞快运转:“让他们想办法转道里斯本,曙光女神号正准备返航,我会让它在里斯本停靠一天。通行证我会帮忙办妥。剩余的进入美利坚境内再行交涉。”
佩恩立刻大喜,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这样就可以了!具体操作唐他们知道!非常感谢!”
让曙光女神号这种世界顶尖级别的豪轮改变预定的航线,太过不可思议,是以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还有这条路子。不过若是操控的人是银月公爵的话,好像也不太难接受……曙光女神号返航是不会在沿岸停的,目的地就是纽约,而美洲佣兵就是另一个联盟的事了,血红十字蔷薇在那里势单力薄不成气候,而且很容易惹麻烦,池水混乱了再想摸鱼就不容易,这个道理谁不懂?
“记得转告唐,他还有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