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工厂里的歪歪道道已肃清完毕,搜缴的鸦片和制作工具这时候正被公董局的人拖到亚飞广场。
这里是洛城各大主要分区的交接处,正值下午下班的高峰期,车如流,人如蚁。
顾家原也是世家,只是祖上在山西,在洛城的世家子弟眼里算是不入流的乡巴佬。
这些年在法租界混的风生水起,这下子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地步,怎能不叫那些昔日既瞧不上又眼红的人不拍手称快呢?
而且这查封顾家里获头等功劳的正是众心所望的景家。
所以为了大局稳定,公董局亲自授意景家来主持此次涉案赃物的公开展览。
金公馆行事向来低调秘奥,更别提跟官僚打交道,可景施琅偏要将她一同携往亚飞广场。
“我就想不通了,这公董局明明就指定了你们景家来主持亚飞广场上的那些什么赃物展览,你怎么还要拉着我?你以为我很闲的啦?前几天从书宁姐举办的舞会回来....”
景施琅容不得她把话说完,宠溺的看着她道:“什么你们我们的,景、金本来就有着亲缘,以后表妹还是不要说什么你们景家我们金家的,要是让姑母听见了,又该在你耳边儿念经了。”
这会儿仪式早已完毕,二人在回猫儿胡同的车上。
她身边的男子着茉莉色西装,,这身行头还是晏九九上回为了堵住景施琅那张嘴而做的,只不过他自己搭配了一顶白色的礼貌。
她瞟了眼掩在礼帽中的弧度,像一把浑然天成的锋刀。
愈看与不顺眼,晏九九把他头上的礼帽摘了下来。
端详道:“表哥明知这茉莉色是我在研习服装设计之余所调配的一样特殊颜色,自然不是平白白的颜色可以搭配的,本这茉莉色就是为了呼应茉莉花盛极一时的姿态,这样一套西式礼服浑然天成,犹如茉莉跃然眼前,表哥为何还要画蛇添足?”
晏九九把帽子甩给他,瞪了他一眼。
景施琅知她是摆明借题发挥,他轻轻一哂,微乱的发丝搭在眼前,和丰满的睫毛交错着。
“那不如就由表妹再为我做一顶茉莉色的礼貌,如此甚好。”
“你.......”
她骤然转头,目光却停在白色衣领处那行金色小字上。
“真是耻辱.....”晏九九咬牙切齿低声道。
随手扒开帘子去看窗外,发现车不知何时已经驶进了猫儿胡同。
她心想着就要到家,马上就可以脱离景施琅虎视眈眈的视线,心里这才稍安。
片刻间汽车便停在景府和金公馆之间。
晏九九正想下车,身边却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话语,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
“才开了董事会,这几天倒没什么加急的事情,亨利今天应该还在府里,我倒没给他安排什么,你们应是好一段时间没见着了,不去看看?”
晏九九两腮抖了抖,人已经下了车。
景府门口,一双莲座朱漆大柱,一张百年錾金老匾。
她心里不免发苦。
亨利本住着她的金公馆,想什么时候见就不什么时候见?
可现在,她要见见自己的好友都要听这位笑里藏刀的老板安排!
这样想着,说出来的话自然带着几分厉害了。
“我说表哥,我和亨利不得相见还不是拜你这位老板所赐?”接着低声嘁喳,“见还不如不见!谁知道肚子里又闷着什么坏主意!假慈悲!”
敢怒不敢言,正抱怨着,突然想到在江府晚会之后,回到金公馆婉容与她所说后庭所遇。
缘是书宁姐和亨利在海外早已相识,而书宁姐对亨利一见倾心。
此事她虽未曾听说,但若是能为二人促成一段美祥之好也不枉亨利在洛城和海外帮足了她。
这红娘事她最是胸有成竹。
虽然没做过.....
晏九九心里欢喜着准备入府,这才听进去景施琅一直在身旁叽里呱啦。
“表妹你刚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骊珠微动,“进去吧!进去吧!表哥的安排甚是贴心,我与亨利已是许久未曾见面,今天大家正好都在,叙旧也罢,谈谈商贸也罢,也罢!”
这话景施琅听着心里甚是舒服,难得真心一笑,跟着晏九九一同前去。
而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的远山却心中惊异。
自问道:“少爷这是突然怎么了?平日里见了太太也不曾如此开怀......”
天气微凉,廊子两侧湖里的鱼似不甚活泼,反多了几份懒惰,晏九九嫌没有看头,左顾右盼了几次,便快快穿过了这九曲回廊。
身后不急不慢跟着的景施琅看的赏心悦目,两人正要往书院去,景施琅指着不远的湖心亭看了看。
“表妹,你看亭子里是谁,表哥可是没骗你吧?”
晏九九顺着他所指瞧去,“诶呀!果真是亨利!他怎么一样个人在那儿?”
她正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没想衣领被人提住。
“你.....放开我!干什么!”
“放开你可以,慢慢走。”
“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景施琅看她跳脚像个孩子被夺了心爱的玩物一般,眼里像浸了蜜一般,越发宠溺着。
“因为担心你。”
“你......”晏九九以为他发了神经病又来整蛊,“慢慢走就慢慢走,左右这走过去不就是几步的距离......”
“对。”
景施琅这一字令的她无言以对,晏九九睃了他一眼便朝前走着,刻意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凉风袭来,湖面上似有凌波微步的仙子略过,微波粼粼,似遁着那仙子风过无痕的踪影一般。
晏九九上了桥,回头瞧景施琅已被甩在身后,她加快了脚步,眼前亨利的面容越发清晰。
这时亨利好似瞧见她,不远不近的挥着手,她似乎又能清楚看见他唇边两点甜甜的梨涡。
亭子里纱帐浮动,晏九九三步并作两步,到了眼前,她拨开帘子,欧亨利正朝她举着杯。
正笑时,身后却传来煞风景的声音。
“‘春风解恼诗人鼻,非叶非花自是香’,都说人生如品茶,品茶如品人生百态,这其中韵味,自然妙不可言,欧先生真是好生怡情。”
欧亨利又将瓷杯一抬,“景先生字字箴言,当与我一同品此茶才好。”
晏九九目不转睛的盯着欧亨利手上的茶杯,她搞不懂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还有这等志趣相投。
正思忖突感被人撞了一下,回神已经被身后人推到桌前。
“我本以为你在这亭中赏景,谁知你们俩口中一个先生先生的,我倒是自觉多余了。”
欧亨利还是用她所熟悉的目光和煦的包裹着她的自嘲,晏九九心中一暖,想起她来的正事,脸上的惊诧刹那换做欢颜。
正坐下,桌上的茶炉水开了,新鲜的茶香乘着迷蒙的水蒸气扑面而来。
“这茶很是清香,可是今年的新茶?闻着倒挺特别的,不像是表哥府上的茶叶。”
欧亨利道:“确实是新茶,你也尝尝吧,启璇。”
她有心去戏弄景施琅,却看他已自顾举茶呷了一口,晏九九觉得没意思,欧亨利这边又递了杯子来。
正准备入口,景施琅似暗箭追了过来。
“表妹如此清楚此茶并非景府上的,想是对表哥家中珍藏了如指掌,这就谢过表妹对表哥的关心了。”
“.......”
晏九九啜着茶,一边儿又从茶杯的壁边儿偷偷瞪着他。
“亨利,我与你好久没见了,怎样?他可是为难你了?我前几天质问他还不承认,如今我们三人都在这里,不如对质!”
她才不去景施琅那里自讨没趣。
“启璇你放心”欧亨利一开口,她就失望了,“景先生没有为难我,而且一直与我以礼相待,我在景泰商贸也学到了许多,‘君之以衡,中庸之道’,我想我回日不落帝国之后要对帝劳斯的运营要制定一份全新的管理制度。”
他朝欧亨利举杯以表敬意。
景施琅笑笑便算是承情了,又对晏九九讲道:“表妹不曾吃过这茶实属正常,这茶应是书宁姐府上独有的小雨天青。”
听言,欧亨利手一顿,目光停在了身侧男子抬起的手上。
晏九九却没注意道:“原来书宁姐家也有茶园?确实不曾听闻。”
景施琅指尖拂过领口凸出的一行金色小字,似笑非笑。
“江氏以海上丝绸运输生意为主,不曾有过茶园,只是这小雨天青是在江家庄子里开的一片地,专供江家府内之人所用,不曾外售。”
晏九九这便听明白了,不想便道:“那这般稀有的茶品可为无价之宝,更不是一般人可得呀!”
话一出口她便觉着别扭,谁知景施琅接了她的话茬。
“是的,看来欧先生在江家眼里定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
晏九九看看空空如也的茶杯,又看看举杯不言的欧亨利。
“呀!我是说我忘了什么事儿来着,亨利,我正准备问你呢,那天在江府舞会你去哪儿,我可是一阵好找。”
“那天.....”欧亨利仿若陷入回忆一般,“我中午不知吃了什么,一直不舒服,所以......”
听到这里,晏九九不再追问下去,她和景施琅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可二人所想,却不是同一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