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世本身就有身为母亲的梨园名家严厉教导十来年,许裴之学起来进步神速,连挑剔的姚川也多次感慨,他天赋出众,又十分有灵性,如果跟着他学京剧,现在成就说不定比他还高。
对于对方的赞誉,许裴之连道不敢,其谦逊低调的态度令姚川更加心喜。
本来预计一个月的课程,提前十天就完成了教学进度。
某一天在结束课程后,姚川邀请许裴之到他老师家做客,说是自己把他介绍给他老师,他老师非常想见一见他。
许裴之听姚川说起过他老师,那是真正梨园大家,祖辈几代都是京剧传人,今年已经七十多,还在学校带学生。
对于这样的大家许裴之自然心生敬意,姚川提到,他便恭敬应好。
路上,尽管姚川再三说不用,许裴之还是坚持按照礼节买了一些养生的补品带上门去。
姚川心里对他这个有着短暂情谊的徒弟越发满意,真是恨不得收为入室子弟,只是几次含蓄暗示,对方似乎对成为专业戏曲演员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要好好演戏。他也就熄了收徒的心,只叹可惜。
姚川简单介绍了下老师的情况,“我老师姓穆,是穆派这一代的传人。他年轻时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是我师姐,可惜后来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所以尽量不要在老师面前提到这些。”
对于姚川的提点,许裴之谨记在心。
姚川带许裴之从后门进入央戏教师家属区,沿着道路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排房子,那是上个世纪7、80年代的建筑风格,墙面斑驳脱落,楼房破旧不堪,楼道凄凉冷清,看上去没几户人还在居住。
姚川看许裴之目露疑惑地望着房子,便解释道,“这里的房子很旧了,学校打算重修,但我老师害怕失踪的女儿回来找不到他,便一直不肯搬走。”
闻言,许裴之想想晚年失怙的老人,也不由有些心酸。
姚川带着许裴之上了三楼,楼梯陡峭昏暗,就算是年轻人也不好走,姚川一边让许裴之小心,一边道,“老师腿不好,除了上课平常不太爱出门。我们几个师兄弟都是经常来看他。”
许裴之搀扶着年约四五十的姚川,两人到了三楼,姚川掏出钥匙来开了门。
“老师,我把许裴之带来了。”
姚川带着许裴之进屋,里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端坐在沙发上,听到响动,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许裴之微微一怔。
这个老人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眼镜镜片下眼神矍铄犀利,给人不苟言笑的严厉感觉。
让许裴之怔住的是,对方给他某种熟悉的感觉。但他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对方。
许裴之提着礼物,朝对方鞠躬,“穆老好。”
穆老慢慢站起来,“谢谢,坐吧。”语气淡淡。
姚川替老师把礼物放进里屋,出来给他们倒茶,“老师,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很有天赋的学生。”
穆老推了推眼镜,打量许裴之,直接道,“唱一段吧。”说话直接,毫不委婉。
许裴之望向姚川,姚川压低嗓音朝他解释,“老师性格就是这样……你唱吧。”
对于这位严厉刚直的老人,许裴之有种本能的尊敬,不敢随意敷衍,沉思了下,选了最近练的很熟的《霸王别姬》中的一段,薄唇轻启,缓缓唱了起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声音低沉婉约,转音处理的非常干净,走步甩手动作流畅娴熟,特别是唱腔中最难把握的“韵”,却是韵味十足,且用自己的风格为旋律和歌词的润色,使得声音更为圆润、悦耳,也使得歌曲风格韵味和华彩倍增,这种意识简直可媲美专业的戏曲演员。
一段唱下来,姚川连连点头,穆老微微眯眼,手指规律地打着节拍,头轻轻随着曲调摆动。
许裴之唱完后,两人还沉醉在他的嗓音中,久久后回神。
姚川惊艳,“小许看不出来啊,比平时唱的还好。”
许裴之神情略微讪讪。平时练习的时候,都要分神注意不要表现的太好以免被对方看出端倪,自然藏拙了几分。
穆老收回手,严肃地看着许裴之,“是颗好苗子,你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学戏剧,我可以收你当关门子弟。”
对于穆老的赏识,姚川倒吸了口气,许裴之错愕。
穆老作为京剧穆派传人,声名斐然,学生众多,但承认的亲传弟子不过五人,自女儿失踪后至今,更是再未收徒。
如今以古稀之龄要收许裴之做关门弟子,如果放出消息怕是要引起戏剧界极大震荡!
只是许裴之没有丝毫犹豫地婉拒,“谢谢穆老的青睐,只是我暂时没有想学京剧的想法……我还是比较喜欢演戏。”
闻言,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现在学戏剧的人越来越少,好苗子更少。
他叹息了声,也不再多劝,摇着头缓缓坐回沙发上。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姚川立刻上前打圆场,笑着道,“老师您不知道,小许可是拿过最佳新人奖、也提名过最佳男配角的人气演员,演技也真是不错。现在筹拍的电影更是冲着国外拿奖去的,您要是真把人拐走了,回来陆导得找我拼命。”
一番话半开玩笑,把刚才的尴尬气氛给冲淡了。
穆老听完后,抬头仔细看着许裴之,颔首赞同,“是好苗子,理应有更广阔的舞台。”
许裴之对他增添了些好感,这样一个老人似乎也并不是之前他想象的那般固执。
姚川看老师没生气,暗自松了口气,“我去做饭,你们聊。”
留下两人面对面,对于这个严肃寡言的老人,许裴之一时找不到好的话题,只能道,“您的身体还好吗。”
“嗯,”穆老目光注视着他,幽幽道,“知道为什么我想收你为徒吗?”
许裴之摇头。
穆老目露怀念,缓缓道,“你刚才的表演,在唱腔中加的一些自己的风格,让我看到一丝我女儿的影子。”
没想穆老竟然主动提出这个话题,许裴之讶异,谦逊地笑笑,“姚老师提过,您的女儿从小师从您,耳濡目染,年纪轻轻便是大家。晚辈何等有幸。”
穆老仔细打量他,询问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况,仿佛确认某种可能般的摇摇头,抬手一指,“帮我把相框拿过来,谢谢。”
许裴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摆在电视柜上的一个相框。他走近一看,相片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发黄老旧,看得出是老人很多年前拍摄的。
相片上,是秀美婉约的妻子、年轻俊朗的丈夫,以及……
许裴之瞳孔骤然紧缩,呼吸一凝。
画面中间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少女,青春貌美,笑靥如花。
--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有一瞬,许裴之脑海一片空白,胸口如遭雷击。
同样的姓氏、北方流派戏曲大家、似曾相识的细微动作……许多之前忽视的足丝马迹串在一起,一个很多年前的记忆蓦然浮现在眼前。
那是他还小的时候,母亲毒打他后却又抱着遍体鳞伤的他失声痛哭,声声凄厉,“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是老爷子逼我,我怎么会离家出走,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不起!”
痛的意识模糊的他,第一次听到母亲提到,原来他还有个外公。
后来的时候,母亲偶尔也会提到祖父,言语间时而怀念,时而忿恨,更多的,则是懊悔。
而对于年幼的他来说,刚开始,他以为祖父是救赎自己的希望。
每当被母亲打骂过后,他瑟缩在角落里,总是希望某一天,高大威严的祖父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他离开;
而后来,当希望落空,知道外公当初以断绝关系逼破母亲和父亲分手的时候,那种期望终于变成了绝望。
如果祖父没有这样威胁母亲,她就不会离家出走,结果身体发病,丈夫抛妻弃子、沦落到现在这个贫病交加的地步。
自己也不会成为母亲殷切的期望,在她的虐待中成长。
所以成名后,怀着那一丝怨愤,他也从未想过去找寻祖父。
于他而言,在他八岁时便杳无音讯的父亲,以及从未见过的祖父,都是陌生人般的存在。
--却没有想到,时隔境迁,竟然意外重逢。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许裴之从恍惚中惊醒,才反应过来那是老人的催促声。
“……抱歉,”定了定心神,许裴之竭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从柜子上拿过照片,递回给老人。
“谢谢”老人接过,戴上老花镜,粗粝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相片,低着头似深陷在回忆里,眉梢眼角皱纹刻画出岁月流逝的沧桑和落寞。
许裴之张了张嘴,心中有万千疑问想问,却如鲠在喉,哑口无言。
问什么呢,问老人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错,那个他不看好的年轻人的确没有担当,在妻子发病后第二年就抛妻弃子,从此杳无音讯;
而且,上一辈的事,已经改头换面的他又能用什么立场去质问对方?
执拗顽固的老人,想必已经在独守后半生的凄凉中,尝尽了后悔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