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城下烟雾缭绕,永远不见山下地势,天与云小心翼翼的将城池护在怀中,远远的看去,仿若仙境一般。
厨房里渐渐飘出浓郁的香气,炉上的笼屉已经冒出了白烟,肉包已经蒸熟,可孙尚香坐在厨房外的矮墙上,抚摸着怀中的瘸腿小兔,轻轻荡着腿,毫无所觉。她眼中只剩下夕阳西下,潮红色的光洒满了云层的画面。
比她当年出嫁时,涂抹在脸上的胭脂还要美。
回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孙尚香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人人都羡慕孙仁嫁给了位有地位有样貌的男子,人人都津津乐道这一门婚事,甚至羡慕着孙权给mèimèi找了这么个有能力的夫君,后世甚至将它撰写成话本。
所有人都忘记了,与黄冶儿同年的孙尚香为何到现在才出嫁?!
赤壁爆发那年,冶儿与周二哥的小儿子都能跟着去练武场了,可孙尚香却像是无人问径一般,一直被母亲留在家中。人人都说那是吴夫人不舍得女儿,却不知道,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被坚父起名为“仁”的那一刻,一生便注定了。
仁——孔子曾说“杀身以成仁。”
为孙家牺牲一切,便是她孙尚香存在的意义。
就像冶儿为了报恩,一直钻牛角尖认为自己是为了孙家而存在的一样,她孙尚香便是为了在孙家危机的时候,为了缓和这份危机而存在的。
诸葛亮还没来提亲时,那些大臣最先起的想法,是将她嫁进曹家做人质,希望借着这次的联姻缓解一下俩家的尴尬关系。那个时候冶儿亡故,黄老将军又恰巧不在,跟她关系不错的朱然虽然资历够,却嘴笨,完全说不过那些文官。甘宁刚来没多久,与她又不熟,自然不会帮忙说话。而剩下的凌统……纵使他有心帮忙,却因为当时父亲、师父先后亡故,一心守着黄老将军的先锋部队,那个时候他任职低级偏将军的官职,无权在议事中说上话,想帮也帮不上忙。
那些无能害怕曹操大军的文官,把她的亲事抛来抛去,仿佛只要孙尚香还在,那么兵临城下的危机就能解除。他们并没有多想,哪怕送去十几个孙尚香,只要曹操想得到东吴,还是会挥兵南下。
他们天真的以为亲事就能阻止一个枭雄,却不想只要踏平了东吴,曹操想要什么得不到,哪怕是大乔和小乔这样的美人也唾手可得。
二哥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被文官吵得头疼,干脆斜靠在座位上,托着下巴看着文官和武将吵得都要动起手来的样子。要不是鲁肃发现门外有人,好心眼的提醒孙权,他估计都没发现自己的mèimèi已经在门外偷听他们议事很久了。
鲁肃与周瑜交好,自然知道周瑜夫人与孙郡主关系非凡的事。当下便有了对策,提议道:“主公,大公子曾经留下外事问周瑜的话,不如将周大人请回来,问问他的意见如何?”
周瑜这会守在丹扬练兵,甘宁去传令带回人来后,一向温文尔雅的周二公子听完事情原委后,直接就在议事厅内跟张昭吵了一架。
“联姻脆如草!汝等以为曹操会因送人质心满意足吗?!他若想要,直接踏平了东吴且不是更快!”东吴唯一能跟张昭这么叫板,敢在孙权面前这么说的人,只有周瑜。
之前还说的头头是道的文官们被说的哑口无言,只能听着周瑜立身道:“主公,瑜主战。吾等拥有天时地利人和,为何要降!而将国事系在一女子身上,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听见周二哥力保不让她出嫁时,孙尚香真的哭出来了。
她孙尚香这辈子最大的xìngyùn……就是有了黄冶儿这位儿时好友。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给有小心思的周瑜和完全不知情的冶儿牵线搭桥。
若是冶儿还在……周二哥也不会因为在与曹军交战受箭伤,旧伤复发病逝于巴丘了。
与曹操正面交锋后,东吴的损失也很惨重。
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将军都不同程度的受伤,其中黄老将军因诈降伤势最重,几乎到了要辞官休养生息的程度,而周二哥箭伤还未好利索,为了让黄老将军不那么疲惫,一人顶了俩人的职责不停奔走。
那时孙尚香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吴母答应诸葛亮的试探。借着联姻的机会,帮孙家找到一个合适的盟友。
黄家和周家为了他们孙家已经付出太多了,一个冶儿还不够吗?难道他们孙家还要拿走黄伯父和周二哥的命才满意吗?!就算是归还当年坚父的恩情,也早在很多年之前就归还完了。
“阿母,尚香答应嫁过去。”孙尚香依稀记得,她当日对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如止水。
小女孩时,曾幻想过的那位英俊潇洒的盖世英雄,早已被她抛到脑后,连小时候凌统偷偷送给她的那根竹笛,都无法动摇她此刻下定的决心。
母亲自然是看出了她的苦楚,犹豫了一下,问道:“吾儿,你决定了?吾儿若不愿,你兄长也不会……”
“阿母,尚香的出生,便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孙家而牺牲,正是她命名为“仁”的理由。
当孙权宣布这件事时,周瑜还不相信的来找过她,隔着房门问她道:“外人不知刘备好坏,如何说瑜可不理会,可连郡主也这般,要瑜如何是好?!若冶儿在,她定不会让你去嫁给那几次抛妻弃子的。”
“周大人,名“仁”之人,若是不能做到仁,还有什么意义?”孙尚香反问门外人时,已泪满腮。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冶儿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她!听见她突然要嫁给一个大自己好多岁,还是个曾经抛妻弃子多次的人,怎么会同意,定是要违逆孙权的命令也要改变这件事的!
门外的周瑜沉默了许久,才又出声道:“……郡主当真不改决定?”
“不改。”
“如此,瑜叨扰了。”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逐渐离开,孙尚香才坐会垫子上,摊开手看着手中那雕刻着虎纹的圆木挂饰。那是冶儿学会做雕刻后,为她雕的成年礼。
并不是很罕见的东西,可上面复杂的虎纹却承载了一个人满满的心意。只要捏着它,孙尚香就感觉身上充满了力量。
为了东吴嫁给刘备的决定,她不后悔。
——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
她有着让每个女孩都羡慕的华贵绿嫁衣,光上面的花纹便耗费了十几个绣娘连夜赶工完成。吴母为她准备的饰品,每一个都份量十足,她的嫁妆足以让一个正直的人都起了歹心。就连寻常人家的女孩来送嫁时,眼中竟是露骨的羡慕嫉妒。
她们哪能知道,这是一个无能的哥哥对mèimèi的惭愧。
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
嫁给了刘备后,她就跟着他回了巴蜀。然后就见到了,那个总是看起来呆呆傻傻,却心地善良的孩子——刘禅。
那个时候刘备后院空旷,主事的夫人们先后去世,没了母亲的刘禅就这么跟着侍女长大。
她嫁过去的那年,刘禅虽然还很小,却已经能走路和叫人了,他一个人蹲在偌大的院子里,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就那么呆在那儿盯着花上正在破茧而出的蝴蝶。
他既没有像是其他孩子那样用手去抓蝴蝶,也没有因为破茧太慢,而没有耐心的先跑去别的地方玩。他就蹲在那儿,认真的盯着蝴蝶破茧而出的画面,是那么的认真又专注,甚至连身边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孙尚香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呆在刘禅的身后陪着他看蝴蝶破茧而出。
那脆弱的生命努力的供着背部,用力一点点的试着撑开壳,从最初的来回撞击,到无力,让人都为它的破茧而捏了一把汗,体力恢复后它渐渐爬出了壳,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展开了炫丽的翅膀。
孙尚香见那蝴蝶要飞走,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不抓住它吗?”
她至今都记得刘禅的回答。他盯着那蝴蝶,就像是一个大人一样,喃喃自语道:“这样就好。”
她与刘禅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年,却对这个孩子印象深刻。
人人都说刘禅愚笨,可与这孩子朝夕相处的孙尚香却看得出,那并不是笨拙,是茫然无措。
一个终年被扔在大宅中无人管教,一年到头见不到侍女和教书先生之外的人,甚至连自己的父亲一年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对刘禅这么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他所接触的世界太小了,只有书本和院落,唯一的小伙伴,只有比他大了两岁的张星彩。
跟女孩子玩在一起,性格上难免柔了些。又因终年见不到其他人,只要有人稍微对他示好,对他关怀一些,就能让这个懵懂的孩子开心一整天。
“孙母……”刘禅自从知道她嫁给了刘备后,就试探着改了称呼。虽然他这样称呼孙尚香,会给自己带来不敬生母的麻烦,可自从获得了孙尚香的许可后,就再没改过了。
孙尚香也问过刘禅理由,而这孩子是这么回答她的:“可以给孙母带去便利。”这个被人说愚笨的小娃娃,比任何人都知道孙尚香需要什么。
获得刘备儿子的认可,可比抓住后院的权利要有用的多。只要获得刘禅的支持。哪怕她不肯与刘备同房,不愿意给他生育,日后回不去东吴,也不用害怕。
如果说她以前是靠着冶儿的武力保护可以肆无忌惮,横扫吴郡,那她现在便依靠着还不到她腰高的软包子,lánjié住刘备每几日必到的纠缠。
次数多了,刘备一恼就给刘禅一顿竹丝炒肉,然而小肉包明知道会被打,下一次还是会蹦出来帮她。
只因为这孩子知道:“禅知道,孙母不喜欢,禅可以保护孙母。”
听到这里的孙尚香忍不住抱着这个孩子偷偷的哭起来,她太想念家乡了,明知道不该有这种情绪,却控制不住。
每到这个时候,刘禅便会任由她抱着,还会伸出肉爪来轻轻拍拍她的头,哄道:“阿母不哭不哭,张姐姐说,痛的时候,吹吹就能好起来了。”
在巴蜀,只有是刘禅在,孙尚香便觉得有了依靠,她便能继续在这里忍耐坚持下去。
两年的时间,足够东吴发展起来,踹掉刘备这个伪君子。
孙权派人来接应时,孙尚香本没打算带走刘禅,只是那天……
刘禅抱着一只小兔,看着她收拾了行囊时,他没喊,也没叫,只是呆愣了一会后,问了一句:“阿母……是要回家了吗?”如此淡然的询问,仿佛自始至终都知道,孙尚香不会留在这里一般。
“阿斗……”孙尚香看着那将兔子递过来的孩子,听见他笑着说:“此次分别恐怕无再见之日,这只小兔赠与阿……香。”
本想出口叫阿母,却在想到孙尚香与刘家没有关系后,硬是改了口。看到这样心思细腻的刘禅,还有谁会说他愚笨?
孙尚香做了这辈子最大胆,并且最危险的决定。——带走刘禅。
“阿斗跟阿香走,好不好?”
已经七、八岁的刘禅,若是想要拒绝的话,有千百种方法让孙尚香连出城都做不到,为何会有赵云和张飞一起在江上才lánjié他们,将刘禅带回的事发生?
刘禅被赵云夹在侧身时,孙尚香清楚的记得,那孩子抬起手来摆了摆,嘴唇动了动,对她说了两个字:“珍重。”
“阿斗!”
回忆戛然而止。
孙尚香猛地抬起头看向厨房,哪里已经被白烟笼罩,屋内已经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等她奔进去打开笼屉时,里面的包子已经被蒸的坚硬无比,拿起来就能当暗器用,而锅中的水早蒸没了,拿起锅来,锅底直接掉了。
“啊呀……”孙尚香面带尴尬将坏锅和蒸过头的包子毁尸灭迹,还好她以防万一之前出门就多买了几口新锅,要不然今天晚上的晚饭就只能啃铁皮了。
重新将包子蒸上,孙尚香轻轻拍了拍脸,打起精神来向外走去,却在看见屋外站着的人时,呆愣住。
翩翩少年如记忆中那般对她微笑着,脱去雏气的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气质,他唇动了动,用一种让人觉得十分舒服的甜腻声音,轻声唤道:“阿香好久不见,问了主公,得知你在这里,便来见了。”
孙尚香不知为何感觉一阵心酸,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擦拭了一下眼角,无奈道:“真是的……让人措手不及的小子。”
“禅还想邀阿香一起去看蝴蝶破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