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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6 声……(1 / 1)

他叫阿珠。

他记得他有一个哥哥,有爷爷,有父亲,有娘。

记忆中每次他叫爹爹时,爷爷就会大笑。

这是他藏在心底的小秘密,从来不敢对师父说。

师父说他姓冯,是鲁国冯氏。因冯氏有大敌,所以他的家人才会把他送给他,让他教导他,以图日后为冯家报仇。

师父每年都会带他去一个坟墓前祭拜,他们会在坟前结庐过冬,一直到春天才会离开。

师父很优秀,对他很好。

他们没有书,师父就口述文章教他背诵,师父对鲁国各姓都如数家珍。师父还教他弹琴、作画、品鉴、弓箭等技艺。

师父虽然对他很冷淡,但他从小都是睡在榻上的,师父却会睡在地上,不管是在野外还是在城镇,师父一定会尽力让他吃最好的东西,穿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他的鞋子甚至全是布鞋,一双草鞋都没有。

但师父却很少对他提起父母亲人,也不许他提。小时候如果他问起来就会被师父责打。

师父说,这是为了让他成长,变成一个坚强的人。

他问过师父仇人是谁,师父一直都没有告诉他。

师父一直带着他四处流浪,他虽然是鲁人,却从来没有回过鲁国,连鲁话都不会说。他会说郑话,会说魏音,会说晋语,唯独不会说鲁言。

在他十五岁时,师父替他娶了妻室。他十分喜爱妻子,但是等妻子生下孩子,孩子五岁之后,师父就把他带走了。

他被师父绑着塞进车里,流着泪离开了家。

师父说,这是为了避免让仇人发现他们,再害了他的妻儿。

他忍耐着思念,只想除掉仇人,好回到妻儿身边。他甚至已经不再思念鲁国冯氏,有了妻儿后,他连爹娘都不再思念了。

但他再也没有见过妻儿。

师父为了安慰伤心的他,一年后,又替他娶了一房妻室。他对第二个妻子说,他早有一妻一子,不能与她做夫妻。

这个女子就自尽了。

他悲痛欲绝,对着她的尸首不知磕了几百个头也无法挽回。最后他在第二个妻子的娘家替她守孝三年,奉养双亲,直到二老先后离世,他才离开。

他问师父,到底仇人在哪里?

他已经没有任何梦想了,唯有仇人……他必须为冯家报仇,为自己的生身之地报仇。报仇之后,他就可以平静的去死了。

他害死了第二个妻子,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他的妻儿呢?

师父带他离开晋国,来到了大梁。

之后的十年,师父仍不肯吐露仇人到底是谁,只是不停的带着他从这里流浪到那里。

直到三年前,师父突然假借大梁遗脉之名,意欲造反。

师父通过这十年间交结下的人脉,竟然真的有人愿意资助他,给他送钱、送兵马。

他依稀猜到了什么,某一日避开众人问师父:“我冯家的仇人……是不是新帝?”

他虽然从来没回过鲁国,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听了许多关于鲁国八姓的传说。

虽然他听说的故事中,冯氏早就已经衰落了。其中以龚氏为首,丁氏、席氏次之,另有孙氏后来者居上。

冯氏已经多年未曾出现在莲花台上了。

他猜测他的父亲就是冯氏最后一颗明珠:早逝的冯瑄。

据传冯瑄在蒋氏作乱之氏死在宫中,后来宫变结束后,被大王与摘星公主将尸首还家。

——但是,冯瑄并未娶妻。

他找不到关于自己母亲的一丝信息。再说,他明明记得还有一个哥哥。

他还记得,那一天夜里,一个人进来抱起他,悄悄对他说:“大哥要留下,珠儿替大哥去吧。”

他以为只是像平时一样,替爷爷拿书之类的小事,就点点头,瞌睡着被送出了门。再醒来时已经和师父在车上了,也已经离开家很远了。

如果冯瑄有妻有长子,不该没有音讯啊。

——莫非他的母亲与大哥也已经离世了?

他猜测过仇人会是蒋氏,甚至会是鲁王,或龚氏,但万万没想过会是新帝。

但现在再想一想,当年新帝只是鲁王宫中一个公主,虽然一直身处权势旋涡之中,但因为是妇人之身,他从来没有把她计算在内。

如今此女摇身一变做了皇帝,那当年令父亲身死的……莫非就是她吗?

想到此,他就一心一意要去找新帝报仇了。

但他们藏身的营地很快被人攻破了,收留他们的家族被人围攻,师父让他一人逃走,代他自尽。

——师父虽让他冒灵鹿公子之名,却从来没让他出现在人前。

师父顶替了灵鹿公子的身份后,只留下了一句话:“去寻……你娘……”

他来到凤凰台,以冯氏后人之名登门求见,意料之外的顺利!他见到了大公主,据说是新帝的义姐。

大公主一见到他就大哭,抱住他一个劲的喊“珠儿”。

那带着口音的声音让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他娘!

他禁不住流了泪,但泪落下以后,他就想到了:娘做了新帝的大公主后,还会支持他为父报仇吗?

娘问他有没有回家见过兄长与小弟。

“我还有个弟弟?”他坐在宽敞明亮的室内,身边还有几个据说是他的侄女的女孩子。

“当年你突然不见了,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姜谷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她擦干净眼泪,平静下来接着说:“然后就有了你弟弟。等他生下来后不久……你大哥就去世了。”

冯珠大惊失色:“大哥已经死了?!”

姜谷此时才发现冯珠好像误会了什么,想他可能小时候就离开了家,这才记错了——再说小时候他也总把冯瑄认成爹。她连忙解释:“你还有一个大哥,乃是你父亲前室所出。与你同胞所生的兄长还在呢。”

冯珠听了一晚上家中的故事,如饥似渴。

但天明后,宫中侍人来传话,道陛下想见一见冯珠,他才突然想起……

他还要报仇。

但昨晚上一整夜听娘说家里的事,他觉得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也不像师父说的那样。

——娘是恨着冯家的。

冯家待娘并不好。

他以为是爹的人其实是他的大哥。他以为是爷爷的人,其实是他的父亲。

甚至师父,娘也知道,说是家中世仆之子,冯家所收的义子。

“冯家待他不薄!我还亲手做过饭给他吃!竟然是他将他偷走!早知道我就在给他的饼里下毒!”姜谷坐在车上恨恨地说。

冯珠想说话,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了。

他看到娘的手。

从昨天见到他起,娘就一直拉着他的手。娘的手上全是褐色的斑。

……娘已经老了。

而且娘是冯家主人,还是鲁王义姐,她要怎么责骂冯家一个义子都是可以的。

他虽然一直觉得师父对他很好,但见到娘和侄女之后……不,早在更早之前,他有妻儿之后他就发觉了。

师父并不爱他。

甚至是在仇恨他。

他以前以为这只是师父过于严厉。

但今日得知了娘的身份后他就懂了。在师父看起来,他也是仇人的孩子吧?

……陛下杀冯瑄之事应该是真的。

因为就在大哥的尸首从莲花台被送回来后,娘在冯家就过得不好了。娘说刚办完大哥的丧事,她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兄弟,直到几年后,她才在暗处偷看到了他的二哥与三弟。二哥还记得她,三弟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娘因此而非常的恨冯家。

但现在二哥和三弟都不在凤凰台。

二哥和三弟因为姓冯,可能也是顾忌着冯家与陛下的仇恨,才不肯到凤凰台来,要留在鲁国重新振兴冯氏。

……他希望他能回到鲁国见一见他的兄弟。

只要能再看一眼兄弟,他就死而无憾了。

娘的马车轻轻松松的就进了凤凰台,不必下马车,马车径直将他们送到了陛下的宫室前。

他也无比顺利的见到了陛下。

但被陛下看的第一眼,他就悚然发觉……陛下不是娘!陛下对他没有感情。他甚至觉得她看穿了他。

因为在这之后,陛下就借口要让他考试,把娘赶走了。

陛下身边的大人们也都平静得很,坐着一动不动,全都审视着他。

这让他心中的愤怒也一层层堆积起来!

——他不知道他在愤怒什么!

——但他不停的回忆起从小时候起,他每一天都不敢懈怠!学习一切,时刻记着冯家的大仇!

——他小时候想报了大仇就可以回家了。

——他娶妻后想,报了仇就可以带妻儿回家了。

——他离开妻子时想,报了仇就可以回来找妻儿了!

——他没有一刻不再想着报仇!

姜姬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像一个粗糙的冯瑄。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冯瑄的长相了。

现在看到冯珠,又觉得像,又觉得不像;看眉毛眼睛像,看鼻子嘴又不像。

气质也不对,说话也不对。

“你来干什么?”她问。

“为冯家报仇!!”冯珠冲了上来。

——大概有一点是像的。

——他像年轻的冯瑄。

——不是那个疲惫的、苍老的、茫然的冯瑄。而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骑着快马,意气风发,连未来的鲁王都不放在眼里,捉弄蒋伟与龚獠。

从他身上,她学的第一样东西其实是:不驯。

这不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

这让她的胆子更大了一点。

有那么一刻,她恍惚了。

但再回神就看到冯珠早就被旁边的孙菲和王姻拿下了,两人都没客气,两柄剑都扎扎实实的捅到了冯珠身上,一个在侧腹,一个在大腿。

她皱眉哎呀了一声。

侧腹的伤可不好治。

只好匆匆传来御医。

然后命人先将姜谷送到别处好生安抚,别让她再闯过来。

御医来了以后,一番诊视后——她也是第一次见,原来内伤的诊视方法是:用刀将伤口切大点,让一个手小的御医把手伸进去摸内脏好检查有没有地方出血。

姜姬:“……”

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这真的……大概……可能是最有效的手段了吧?

她当时就有点头晕。

御医摸完之后举着血淋淋的手说:“似乎没有出血。应该能治。”然后把伤口缝起来——留了个小口,以备有脓时可以吸出来。

姜姬:“……”

她事后悄悄问御医,这样的伤一般能有几成存活率?御医说肚子里如果有出血的话,大概率是死定了,但上回有一个出了血也活下来了,说明还是有可能会活的;如果没有出血的话,十个人里会有两个命硬能扛过来。

总之不太乐观。

已经这样了,姜姬只好亲自去见姜谷,慢慢把事情告诉她。

她亲眼看到姜谷的神情从欢喜到崩溃,然后发疯般冲出来,她只好一路跟在后面,心中不安,以为又要失去一个姐姐了。

结果姜谷到了冯珠那里就要给冯珠改姓。

“从此后你就姓姜!不许再姓冯!”姜谷在“姜珠”的床榻前把冯家祖宗八百代都咒完了,还当即叫她的从人进来,让从人立刻、马上派人回鲁洲,把冯理和冯班都叫来。

她要给这两个儿子也改姓!

“我早就该给你们改姓了!以后都跟我姓姜!不许你们再姓冯!你们才不是冯家人!你们都是我生的!是我的儿子!!”

姜姬在一旁都看愣了。

姜谷继续大怒,怒完就哭,边哭边照顾躺倒的“姜珠”,然后在空闲时继续骂冯家。

姜姬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来了就听侍人给她“告密”。

姜谷昨晚上气到极致——因为听御医说姜珠这伤十有八九活不下来,活下来是命硬。

她又派一个从人回去,要人回鲁洲把冯家祖坟给推了。

姜姬:“……”

她也是没想到,印象中温柔怯懦的姜谷竟然现在这么“霸道”?“强势”?

人,适应权力的速度总是飞快。

昨天“遇刺”的消息瞒着。今天王姻和孙菲都觉得可以放出去试探一下凤凰台下的反应。

他们怀疑“姜珠”不是一个人,身后可能还有指使。人现在躺着不能审,显然陛下也不打算审,那就只能引蛇出洞了。

为免走漏风声,所以谁都没说。

于是,刺客的消息传出去后。

一刻内,毛昭气喘吁吁的来了。还犯了禁:他夺了一匹马骑上跑进来了。

风迎燕第二。脸白得像死人,神情也像死人。他在宫外,算是跑得最快的了。

龚香第三。

姜姬一见到他就啊了一声,推孙菲和王姻出去送死。

——忘了先把龚香叫进来了!

龚香见到她好好的,就一声不吭的坐下来,扫了一圈人:不说话,就看着你们。

姜姬掩袖装死。

跟着黄公和徐公也来了,两个老头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姜姬没办法,只好起身给这三个老头赔罪认错。

但在场的人都没去管她没通知到位吓了他们一跳,而是在议论“刺客是谁?”

“刺客人在哪里?”

“刺客可经过审问?”

姜姬继续装死。

姜珠那个样子一看就是被洗脑了,再听姜谷说,那么小就被冯家一个死忠的仆人带走教育,被灌输什么都不奇怪。何况他现在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她也没那么急切非要现在去审人。

龚香、徐公、黄松年、风迎燕看了周围一圈,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姜姬——座下的王姻和孙菲身上了。

知道陛下是不会说的,只好找你们俩开刀了。

但王姻性情奸滑,孙菲智谋不俗,两人的嘴都不好撬。

不过,虽然不能交出刺客本人,但刺客的来历却是可以说的。一五一十倒出来之后,龚香先皱眉:“冯氏已亡,想是余孽。某这就命人回鲁洲一查,必将冯氏铲除殆尽!”

姜姬摇头:“冯氏乃莲花台八姓,不应铲除。”

旁边一个侍人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可大公主不是已经派人回去了吗?冯家两子改姓,哪里还有子孙呢?”

姜姬一眼瞪过去,侍人掩口做惊讶状:“是某失言了,告退,告退。”倒退着溜了!

龚香赞道:“大公主果决!”然后跟在座的人解释姜谷是现存冯家两个后代的娘,她的话最大,她替两子改姓后,冯家就只余在外的旁支了。

姜姬心道:你还不知道她派人回去挖坟呢。

孙菲道:“冯氏早无气候,各地旁支也不见有才之人。这刺客……想必应该是一人所为。”如果冯家当真对陛下有这么深的仇恨,早应该去报仇了啊。别的不说,姜谷在莲花台带着冯理和冯班生活可是从没隐姓瞒名,如果真是许多人在等着替冯家报仇,那怎么不恨姜谷和冯理、冯班呢?

而且,替冯家报仇并没有太大的利益可图。所以应该是不可能聚集许多人持续这么多年等着报仇的。

现在会早出来,应该是因为陛下成了陛下。替冯家报仇和谋刺陛下放在一起,后者有更吸引人的利益。

所以,刺客可能只有一个——还可能是个被从小利用的傻子。他的背后应该另有支持者。

姜姬放出被刺消息后,凤凰台就紧闭城门开始搜查。其中各式小屑小抓了不少,还真没有一个疑似与姜珠合谋的。

不过倒是找到了姜珠从哪里来。于是一路索骥而去,终于找到了江北,找到了当时灵鹿公子的旧事,以及在此事中插了一手的几个不死心的世家。

这回徐公和黄公都赞成对江北再下一次手。北人不驯的说法也从此流传开来。

经过又一重清洗后,江北各城中已少见百年以上的世家。

从此,江北归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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