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凤凰台的冬天不怎么下雪,就是滴水成冰。
百姓们早早的就去寻鲁商要买鲁煤,也就是燕煤。不过因为是鲁商带来的,他们就总称这是鲁煤。
鲁煤烧起来省事,在冬天比柴便宜,跟炭的价格差不多,但找鲁商买煤比卖炭方便得多,特别是今年城里几家以前专卖炭的人家不是关了门不知是不是逃走了,就是价格比往年高。
凤凰台也早早的烧起了煤,姜姬还指挥他们盘了个炕,虽然使用频率不高,但在屋里有一个暖暖和和的炕,还是舒服多了。
龚香很喜欢,一进殿就直接到炕上坐下,还对姜姬说这样坐着比在席上坐更舒服,腿能伸直。他现在腿脚关节到这个时节就发酸发肿发疼,这个倒是没办法,是年纪到了。
难得能舒舒服服的坐下,站起来也不用人扶。
可惜只能冬天用炕。
姜姬听了,默默让木匠做了带腿的椅子和床。龚香现在年纪到了,腿脚不太灵便,席和榻都太低了,他躺下起来时都不方便,要靠侍人扶助。
她把这做好的床和椅子送给他,还搭了一张桌子,龚香竟然感动的眼圈红了,没说一句话,对她行了个礼。
后来她听姜俭说,龚相对他感叹“终得一顾,死而无憾了。”
过了神女祭后,市场上就出现了许多《字典》,都是当时鲁国兴鲁字时,一旬一章的东西。后来就有人将这一旬一章集结成册,销往莲花台之外的地方。
姜姬离开前,《字典》已经有八册了,现在的《字典》更多了,姜俭说共四十九册,可能下个月就会变成五十册。
这让总是把鲁字当成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的人都好奇起来。
鲁字以质受人贬低,但以量又拉回了分数。
很多人愿意看一看这五十册东西都写的是什么。
龚香现在讲课讲的就是这五十册《字典》。
他的**跟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跟姜姬想的也不太一样。
他第一天就说,鲁字的出现是因为公主慈悲,施慧于人,又恐智慧的台阶太高,大家因为纪字难学而学不好就失去信心了,她才把鲁字一个一个的写出来,教给众人。
然后每教一个鲁字,必要说“公主当年……”。
总之,每一个字都是公主造的。他教了才十天,鲁字已经快变成公主字了。
但这样一来,毛昭那里的反对派倒是温和些了,他们似乎终于发现了安乐公主推行鲁字的原因!
就是为了吹捧自己!
这种套路他们熟啊。
一熟,就不害怕了。也不大力反对了,还有人愿意稍稍向安乐公主靠拢一下,也读几篇鲁字的文章。
龚香现在三五天就会写一篇文,简直文思如泉涌。
但由于他写的全是吹捧姜姬的,凤凰台上的人越来越处之泰然。
这一套他们熟啊。
毛昭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直到他开始接到用鲁字书写的投文,指名要给姜姬的。还有以前投过没得到回应的也以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因为安乐公主不会读纪字,只会读鲁字,所以他们以前投的,公主都不肯看。
那改用鲁字写,公主一定会看了吧?
这些愿意先别人一步接触鲁字,使用鲁字的人,很快就越众而出,从毛昭和白哥这里转到了王姻手中。
不管这些人因为什么理由,他们都是较为灵活的一群。
姜姬既然不打算全都用鲁人,那就必须要接纳凤凰台的人。她一开始可以不求人才,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要听话。
这些人显然都很愿意听她的话。
王姻正憋着劲,想说服姜姬让他回公主城。这一回,他少见的没有多少私心,全是为了公主的大业。
因为他很清楚这次迁城对公主来说有多重要。
如果让姜将军带着兵直接降临万应城不是不行,但容易遭遇反抗,百姓也不会真心归顺。这样的城用来屯兵,隐患太大。
卫始先去就让他安抚百姓的。他需要先让百姓的生活回到正轨,这样等姜将军带兵过去的时候,百姓多数不会愿意亲手打破自己好不容易获取的平静生活,他们就会顺从了。
但在这之前,公主就将他叫去,仔细的交待他如何对待这些凤凰台的人。
王姻顿时为难了,显然这也很重要。公主要在凤凰台打开一个缺口,现在就是机会。这些人只会给公主投情书来获得出身,除了家世之外一无是处。可他们的家世就是最重要的,他们的人品低劣在此时反倒成了优点,哪边给好处,他们就靠过来,这有什么不好呢?
有第一个人,才会有后面的人跟上来,这条路才算是有人开始走了,以后走的人就会越来多。
既然第一个人,要么他是开拓者,会被后人铭记;要么,他会很快被后来者淹没,被人遗忘。
重要的是路。
王姻不再说要去公主城的事,他开始专注在怎么操纵这些人身上。
姜姬把人交给王姻就不着急了,凤凰台上多得是需要人抄抄写写又露脸的活。没办法,七百多年来,皇帝身边的位子就那么多,臣子却每一代都变得更多,皇帝也不得不在身多多设几个官职好增给忠臣,以免忠臣寒心。
小传旨阿陀又来了,他看起来有点拘促。姜姬之前听龚香说起了一件“趣事”。
有人给阿陀荐女了。
也就是说,阿陀有妻妾了。
卫始管他一直很严,他在莲花台上时也被姜旦和郑后送过宫女,在这方面绝不是生手。
可他一直没有留下孩子,所以姜姬猜,卫始可能跟他商量过类似的事,比如如果他要在鲁国娶妻生子,最好要经过她的允许或首肯之类的。
站在卫始和阿陀的立场上,这样更稳妥。
但说实在的,姜姬没思考过阿陀该娶什么样的妻室。这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所以,她索性借着这件事对阿陀说:“只要你喜欢就无妨。”凤凰台下的世家女,哪怕是个二三流的小世家,家教言传也不比莲花台的世家女差。
阿陀的神色与其说是幸福、羞涩,倒不如说是复杂与麻烦。
他想起爹爹在临走前交待他的话,壮着胆子说:“我想……我在这里娶妻的话,比娶诸侯国的女子更好。”
爹爹教过他,对公主要直言无伪,这样哪怕他说错了,公主都不会生气。
姜姬听了想了想,点头说:“这样想也没错,确实对你的身份来说,这样牵扯更少,更安全也更方便。”
阿陀红着脸说:“我很像想大兄那样,只与妻子二人共携白首,两人之间没有猜忌与陷害。”
他口中的大兄指的是姜旦。
姜旦或许治国不行,但他的家庭非常让阿陀向往。郑后的处境与他的母亲何其相似?但姜旦与王后感情深厚,仅有的几个妾侍还是王后力荐,因产子而幸进,就算是如此,姜旦也只喜欢王后一个人,只看重她一人。王宫中遍地锦绣,他视而不见。
姜姬笑了,摸摸他的脑袋,叫他下去了。
姜旦与春花是机缘巧合。姜旦在别处得不到的信任、依赖、崇拜,春花都给他了,而春花的一切都是他赐予的,生命、安全、地位、荣耀。
这对姜旦来说太重要了,所以他也依赖着春花。
这对夫妻在这种巧合之下,相辅相生。
阿陀会羡慕他们很正常。因为他身边就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例子。
卫始就不说了,姜姬自己也没带个好头,姜扬到现在宫女睡了不少,却还没有娶妻,估计在他当上大王之前是不会有妻子了。
龚香曾与她说过姜扬,他说姜扬像姜元。
他道:“太子只怕胸中存着一股意气,若要娶妻,就只娶为王后。现在让他娶,他都不肯。”
姜姬笑道:“那他是想像阿旦一样娶一个他国的公主?他就没跟赵、魏偷偷联系联系?”
龚香便笑,姜姬就知道肯定有了。
但意外的是姜扬没有去找赵王或魏王,他选的是晋王。
姜姬讶然失笑:“晋?那个胆小鬼?”晋王真是完美诠释什么叫墙头草,半点不像他爹东殷王,好歹东殷王还把永安公主给娶到手了。
姜扬会选晋王也可以理解,他也是胆小了,担心自己份量太轻,赵、魏都看不上他,所以才选晋王。
不过晋王也不太看得上他。
龚香说姜扬就是想娶一个晋国公主,当然,是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他继位为鲁王,晋王要表示支持他,再把女儿嫁给他,他许给晋王的就是等他继位后,将与晋王“永为兄弟,福祸于共”。
可以把这句当成一个套话来理解,也可以理解为他愿意把鲁国分一半给晋王。
就算晋王怎么想了。
晋王的想法不得而知,但他一直表现得很矜持,既没有答应姜扬,又没有拂袖而去,两边以“文友”的方式,一年通个两次信,交往也有三五年了。
龚香基本是在看笑话,既是看姜扬的,也是看姜旦的,他可是知道姜旦很相信姜扬这个“弟弟”的。
哼,也不看看你们长得像不像就认兄弟!
但现在他到凤凰台了,见到公主了,日子过得开心了,才想起来还有这一件事没“坦白”。
于是赶紧坦白。
姜姬当然没生气,把龚香留下,她就已经预计到会出这样的事。而姜扬,他毕竟是姜元的儿子,会像他也不奇怪。
她表示没关系,叔叔跟她亲密无间,她怎么会为这种小事生叔叔的气呢?
龚香立刻保证,发誓!
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再继续安慰,他就继续拼命发誓。后来她不安慰了,他才直起了腰。
想起当时的情形就叫姜姬发笑。
侍人进来禀报:“公主,龚相到了。”
姜姬笑着点头:“快请。”
龚香迈步进来,身形比以前轻盈多了,他先行礼再坐下,道:“公主,大公子到了。”
姜姬反应了一下,啊了一声,是姜旦的长子。她送信回鲁国让人送来与三宝年纪相仿的孩子,料到会有姜旦的孩子。
她问:“那孩子几岁了?长得像谁?”
龚香怔了一下,犹豫的说:“大公子今年九岁,生得……既不像大王,也不像王后。”
姜姬:“人在何处?”
龚香:“就在殿外。”
姜姬:“宣进来吧。”
当一个小身影一步一步,带着迟疑与犹豫走到她面前时,她才从记忆中扒出了那张面孔。
眉毛淡淡的,眼睛小小的,脸有些长,嘴唇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别的关系,总是缺少血色。
姜纪拜倒在姜姬面前,不等他站起来就被姜姬走下来抱在怀里。
他吓了一跳。
龚香也吓了一跳。
殿中的侍人倒是还算平静,公主本来就喜欢小孩子。
姜纪僵硬的坐在姜姬的臂腕中。
“你叫什么名字?”姜姬已经从回忆中退出来了,这张脸是像,但到底像几分,她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比姜旦像多了。
她从没这么庆幸她保下了姜旦。只要有这一丝血脉存世,就意味着她还活着。
姜纪刚要答,龚香插话道:“还不曾取名,小名叫纪儿。”说着,他给姜纪使了个眼色。
“那就叫姜陶吧。”姜姬说。
龚香立刻夸道:“生于水火,肚大能容,可盛万物,好!”
姜纪——从今后是姜陶了,他茫然又无措的看看姜姬,再看看龚相,想起了父王和母后再三叮嘱的话,点点头:“我喜欢姑姑给我起的名字。”
姜姬放下姜陶,让侍人带他去找三宝:“去跟三宝玩吧,她近来喜欢踢球,这点很像你父王,如果她欺负你,你就揍她。”
三宝现在也变的喜欢把球往人身上砸了,小孩子不知是不是都有这个时期。姜旦那个时候,姜姬很烦他,换成三宝了,她虽然不烦了,但打起来也更不会手软了。打完,三宝开始避着她,但这个习惯还是没改掉。
这让她更加觉得三宝需要身份地位相当的朋友,不然她永远学不会尊重和平等。
姜陶走后,龚香半点不问为什么。
姜姬问他:“你觉得他敢对三宝动手吗?”
龚香想了想,“当着人不敢,背过人就敢。”毕竟是大公子,在姜姬没送信以前,龚香是把他当太子教导的,在他看来姜扬肯定是不得善终的,早晚不是死在他手上,就是死在蟠郎手上。
到那时就轮到姜纪上位了,他要是胆小的话怎么行?
何况姜旦也不是个胆小的人,郑后宠冠后宫,胆子也不小,还一直有意无意的学姜姬。有这样父母,这样的老师,姜纪的胆子绝对是够的。
果然,姜姬晚上就听说三宝在后面摔了一跤,下巴磕破了一大片,呜哇哇的哭个不停。
姜姬一边心疼的赶过去,一边庆幸,三宝有幸教回来了。166阅读网